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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狄浦斯王》的弦外之音:对雅典政制和文化思潮的反思
原创 鹰眼荷鲁斯 历史心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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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希腊人初次萌动的理性之光,诗人们担心的是人类从此相信自己的实力而失去敬畏、失去理性,所以他们会强调那些自满自大者受到命运打击的悲惨命运,索福克勒斯也不例外。弘扬人的智慧,绝对不是这部戏剧的主旨,给人以警告、打击,让人看到一个有神性的英雄的非理性,才是索福克勒斯的良苦用心。俄狄浦斯的所作所为,都是以前5世纪雅典为依据展开的。只有把戏剧放到古希腊的天空下,像雅典公民那样思考问题,才会得出更贴近那个时代的结论。脱离时代背景做出的解读,只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1.文化的忧思
新的思潮在公元前5 世纪开始向另一端发展。大规模的殖民活动极大的瓦解了传统部落,使人们脱离传统社会,成长为更加自我的个体。历史学和游记散文的发展———以希罗多德———拓宽了希腊人的视野;而希波战争等对外战事的胜利刺激了思想自由,尤其在雅典,随着其文化地位的崛起,各种思想涌入。这些事实导致哲学———在智者们的带领下———与传统宗教社会分离,并迅速发展为相互排斥,甚至对抗的势力,成为一股启蒙思潮。新思潮一般表现为“人类对知识的渴求与宗教的世界观形成了对立”,给宗教带来“污染” 。悲剧常常对此进行描绘,其主人公“或是被神祇击败,或是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依据宗教的传统,俄狄浦斯是智慧“污染”的典型代表,他以自己的知识挑战神的威严,与先知争吵时炫耀自己的知识和洞察力 :“当那条母狗(斯芬克斯)在作乱时,你在哪里?是谁猜出了那个谜语?是我用自己的智慧猜出了那个谜,而不是你”。但是他忽略了神与人之间的界限,当他认识到再强大的个体也难逃厄运———弑父娶母时,只得刺瞎双眼,向先知屈服。从整个社会来看,雄辩术,新哲学,科学没有赢得广泛的社会基础,只局限在少量政客与文化精英之间。文本中带领乞援人的祭司对俄狄浦斯说: “人人都说,并且相信,你靠天神的帮助救了我们。” 可以看出,宗教传统在普通人民心中包括索福克勒斯本人依然有很高的地位,而且人民并不十分信任启蒙的理性。
对比几乎同时代的文艺作品,就连一些文化精英本身也十分警惕新思想的泛滥。比如“缪斯女神粗野的情人”-------阿里斯托芬创作的《 云》里,以一名叫“苏格拉底”的哲学家为代表的一群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 科学怪人就推销雄辩术,帮助人们在法庭上抵赖。这些诡辩之徒之所以要崇拜云女神,是因为云女神是对神话传统的绝妙消解-----传统的主神宙斯在荷马史诗里有“集云的宙斯”、“沉雷远播的宙斯”之称,和以另一支以雷神(奥丁)为主神的印欧人---北欧人一样,云雨雷电是宙斯法力、权威的体现;而用女神偷天换日取代父权象征男神,不仅意味着对宙斯权利的颠覆,而且云捉摸不定、千变万化,像极了诡辩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言语;而女性在希腊神话里又多有狡诈、不可靠的附加属性,比如 塞萨利国王伊克西翁就贪恋赫拉的美色,宙斯就用云变出了赫拉的幻象让伊克西翁玩弄,结果伊克西翁和这个幻象生出了危害人间的半人马肯陶罗斯;根据有的版本的传说,被帕里斯王子带到特洛伊的只是云构成的幻象,真正的海伦在埃及度过了十年。因此诡辩家信仰“云女神”,正是阿里斯托芬对智者们颠倒黑白的绝妙讽刺;阿里斯托芬也在《蛙》里呼唤“埃斯库罗斯的雅典”,那个庄重、威严、击败了波斯的有序城邦能重返人间,涤荡乌烟瘴气的妓院、吹笛女和诡辩家;后来据苏格拉底的高徒色诺芬回忆,正是这部戏剧误导了许多人,让许多人因为戏剧中的“苏格拉底”而无端敌视真实的苏格拉底,可见当时民众对于新思想的包容度并不高。
而著名的埃斯库罗斯的悲剧《被缚的普罗米修斯》里,普罗米修斯也发出了“技艺敌不过命运”的无奈叹息。因此,俄狄浦斯的悲剧绝不是为启蒙而作,其用意是不折不扣的反启蒙。另外,根据文本的描述,以暴力登基的俄狄浦斯的统治并非依靠强力,也不是依靠宗教势力。他通过破解斯芬克斯之谜被推举为国王,而且作品中显示,在他将城邦治理得风调雨顺的十几年中,他从未请示过神谕。所以,俄狄浦斯的统治( tyrannical rule) 是纯粹反传统的理性的统治。
所以,索福克勒斯笔下的俄狄浦斯与宗教传统相背离,是“智慧污染”。诗人以这样的人物形象,似乎是在影射雅典的精英政客们的反传统行为,比如著名的伯利克里,就从外邦哲学家如芝诺(南意大利的埃利亚)、阿那克萨戈拉(克拉左美奈),还有他著名的红颜知己阿斯帕西娅(米力都)处学到了诡辩和演讲,使他“披上庄严的外衣”,“讲话比别的政客更有力量,并把他的威望提得很高”。而伯利克里统治下的雅典正值鼎盛的“黄金五十年”,雅典帝国的势力如日中天,伯利克里手握大权,普卢塔克说“把雅典以及雅典所拥有的一切都掌握到自己手中: 贡赋,军队,军舰,岛屿,大海。从希腊和外国得到的广大权利,以及由许多臣服的民族、友好的国王、结盟的统治者做屏障的霸权。”不仅如此,雅典还是著名的国际都市,文化中心,“全希腊的学校”,政绩卓著的伯利克里不仅让人想起灾变降临前春风得意的俄狄浦斯。这样的怀疑有没有道理呢?
巧了,伯里克利与索福克勒斯是好友,然而零星的资料表明,二人存在着分歧。伊迪斯-汉密尔顿在《希腊精神》中评论索福克勒斯“是一位保守主义者,维护已经确立的秩序”,他笃信宗教,与传统的文艺更是有着天然的联系。伯里克利不喜欢索福克勒斯的艺术气质,并且多次指责或讥讽他不适合做将军。也许这部戏剧,就是索福克勒斯对好友的含蓄谏言呢?
2.政治的隐喻
很多人都放大了俄狄浦斯悲剧的命运因素,但事实上在有着民主传统的古雅典,公民们热衷政治并将文艺作品与政治联系起来;与春秋时代的赋诗活动类似,古雅典人也喜欢用英雄史诗里的神话作为现时代的参考,以神话人物演绎当下时政,针砭时弊。紧接《俄狄浦斯王》的《安提戈涅》里,则有大量段落涉及独裁与民意的冲突。所以理论上说索福克勒斯极有可能怀着类似于“歌诗合为事而作”的想法将政治因素融入《俄狄浦斯王》,更何况在其他由忒拜诗系改写的悲剧里都有极强的现实意义,而雅典观众与后人大可以政治视角解读这出悲剧。
应该说,将戏剧名翻译为《俄狄浦斯王》 是不恰当的,因为索福克勒斯使用了“tyrannos ( 僭主) ”一词来表示“王”,“僭主”一词最早在前7世纪出现在希腊语里,僭主, 是指在古希腊民主运动时期, 当平民的力量还不够强大, 还不能推翻贵族势力的时候, 往往有野心家利用平民与贵族之间的盾, 借平民的力量夺取政权, 成为僭主。以最负盛名的希腊作家希罗多德、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为例, 他们都陈陈相因地认为僭主是作为平民的斗士发迹的。从社会因素看,僭主是在城邦面临危机时出现的平民英雄, 即时势造英雄。安德鲁斯认为:就古代贵族政体崩溃而言, 早期僭主也是他们所处动乱时代的产物。动乱的征兆是贵族的无能或十足的无政府状况。当动乱发展到严重关头时, 有关城邦最急需的是要有强权的政府来弥补损失、整顿邦国, 而僭主具有的不受约束的行政大权与超人才智, 正适应了这种需要。 而俄狄浦斯的崛起具有十分明显的僭主气质:消灭了好色(鸡奸邻国的王子而受到“儿子会杀父娶母的诅咒”)、懦弱(不肯自己动手杀婴让臣下执行,结果让命运钻了空子)的老国王,又在群龙无首之际杀了斯芬克斯,拯救了城邦,被人民推举为王,非常符合僭主崛起的历程。
但“tyrannos”在作品中有一些表明了意图的暗示。根据希罗多德在《希波战争史》中对波斯政体之争的记载,僭主之所以遭人厌恶,主要是因为他们过于放肆(hybris)有以下几条原因:
1.恣意妄为,不受习俗约束乃至亵渎神明;
2.嫉妒优秀的人,喜好猜疑,听信谗言;
3.破坏祖传习俗;
4.玷污妇女。
我们仔细看看俄狄浦斯父子,就不难发现俄狄浦斯将僭主的缺点占尽了: ”哎呀, 闻名的俄狄浦斯!那同一个宽阔的港口够你使用了, 你进那里做儿子, 又扮新郎做父亲。不幸的人呀, 你父亲耕种的土地怎能够, 怎能够一声不响, 容许你耕种了这么久?“在这里”耕种“和”土地“是两个关键的词语, 希腊人认为妇女是供男性播种的土地, ”耕种“隐喻性地表达出俄狄浦斯的乱伦行为,也隐喻了后来特拜土地荒芜、粮食歉收的灾难。而同时当新郎、儿子、父亲则是颠倒秩序,违背传统,尽管他是无意为之的。
除了俄狄浦斯杀父娶母,违背人伦,与先知特瑞西阿斯争辩,某些细节与历史有着惊人的相似。比如拉伊奥斯是俄狄浦斯之前的“tyrannos”,作为合法的王被俄狄浦斯无意用武力杀死。俄狄浦斯在为“tyrannos”之后陷入了恐惧。一方面害怕杀害拉伊奥斯的人会杀害自己,另一方面又怀疑内弟克瑞昂觊觎自己的王位。这种心理很像雅典早期刺杀僭主行为的后遗症,而雅典早期的僭主在政治上是被强烈攻击的目标,比如希比亚斯就因为他的弟弟遇刺而加紧了对人民的统治,最后被贵族引来的外来势力-----斯巴达军队推翻。俄狄浦斯自己就是一个毫无根基的外来者,所以他非常害怕自己被打倒,尽管他统治的十几年里一切井然有序,欣欣向荣,就像雅典僭主庇西特拉图为雅典做出过诸多贡献一样。
雅典人在历经了一系列历史事件后,对于僭主是反对与排斥的。原因在于雅典人民在推翻了僭主之后,“尝到了自由的滋味”(《希波战争史》), 他们的自主性被激发了出来,为了不让雅典做大,斯巴达人甚至想过要帮助希比亚斯恢复僭主统治;更重要的是,第二代僭主希比亚斯开门揖盗,埃斯库罗斯在《七将攻忒拜》里就用引导外国军队讨伐母邦的俄狄浦斯之子波利涅克斯隐射在第一次希波战争中,引导波斯军队打击雅典、妄图复辟的雅典僭主希庇亚斯;在加上希波战争后,雅典人将专制-外族奴役-暴君等词画上了等号,所以在索福克勒斯的时代,雅典人本质上是反感僭主政治的。由于僭主的狂暴,诗人有可能是在警告当下的雅典政客谨言慎行,不要过于自大。
3.贝壳放逐法
曾经有功于城邦的大英雄俄狄浦斯自我流放的情节,不禁让人想起著名的贝壳放逐法-----雅典历史上不断被重复的镜头。事实上,雅典人在赶走僭主后,为了防止僭主卷土重来,雅典人发明了贝壳放逐法来对付有威胁的英雄人物。陶片放逐法(Ostracism,希腊文:ὄστρακον),也被翻译为“陶片放逐制”、“陶片流放法”、“贝壳放逐法”或“贝壳放逐制”等。陶片放逐法是古希腊雅典等城邦实施的一项政治制度,由雅典政治家克里斯提尼(Cleisthenes)于公元前510年左右创立,约公元前487年左右陶片放逐法才首次付诸实施。雅典公民可以在陶片上写上那些不受欢迎以及极具社会威望、广受欢迎、最可能成为僭主的人的名字,并通过投票表决将企图威胁雅典民主制度的政治人物予以政治放逐。事实证明这个制度并未成为防范独裁的安全阀,相反成为了公民对英雄人物集中发射愤恨与嫉妒的枪炮口。于是,英雄被放逐的神话母题又开始在现实中上演了:名将地米斯托克里最后客死自己的流亡地、曾经的敌国波斯;马拉松之战的功臣米提亚德斯之所以最后被判下狱就是部分因为“他曾经就是一位雅典殖民城市的僭主,也曾多次担任要职,而雅典公民认为他“似乎向往权利,不甘心成为普通公民,而且精通军事,在列邦享有盛名”,于是雅典人“为了不继续处于惶恐之中,还是将罪不至死的米亚提德斯打下监狱”,虽然他们依旧记得他在马拉松平原的辉煌胜利;他的儿子克蒙执政期间使雅典财富猛增、国力雄起,但因为他的喧天权势,还有他令人担忧的出身(僭主父亲和公主母亲)也被流放。
英雄就像那三列桨战舰,有用时人们会把它推下水、承载人前行;没用时就被人弃之如草芥。雅典精英们固然各有各的过失,和俄狄浦斯一样在无意中走上了hybris之道。所以,俄狄浦斯的命运,是不是也折射了被放逐的英雄梦?只是和戏弄了俄狄浦斯的命运一样,贝壳审判的结果完全公正吗?
4.外邦人的身份
如果我们再想一想另一出悲剧《美狄亚》,就会发现俄狄浦斯与美狄亚有着类似的身份---外邦人。只是美迪亚是女儿身在男权社会毫无政治地位,而俄狄浦斯却是男性,而且依靠婚姻巩固了自己在特拜的政治地位,但这样一个外邦人,和几千年后的奥赛罗一样,在身份上是有认同危机的;更何况,戏剧创作于公元前5世纪,反应了当时的政治思想,按照民主雅典的传统,外邦人是没有政治权利的。既取得了高位又称王的外邦人俄狄浦斯自然对于本土的旧贵族----同样位高权重的克里昂心怀忌惮。可以想象俄狄浦斯在这样的环境下是何等战战兢兢。
其实外邦人冲击本土政治的故事,在神话与历史中都反复上演。在神话中,很多外来的王子会娶本国的贵族女性,并给国家造成巨大的损失;雅典王子提修斯来到克里特,获得了公主阿涅阿德列的芳心,还杀死了克里特王的儿子米诺陶罗斯,克里特王帅兵追击之,结果客死他乡;奥尔珂美诺斯的王子伊阿宋来到科尔奇斯,带走了美迪亚,杀死了喷火龙,带走了金羊毛,而且还杀了美迪亚的弟弟、科尔奇斯王子;玻耳修斯来到埃塞俄比亚就走了公主安德罗墨达但也给当地造成了杀戮。后来他还把杀死收留了他、但妄图霸占他母亲的波利得特克斯、塞里福斯国王。可见,外来人对于本土政治产生冲击的叙事模式大量存在。有着这样的集体无意识的雅典人,可能也难逃其影响吧?
雅典人对于外邦人冲击本土政治也是心怀不满的。比如阿里斯托芬在喜剧《骑士》中就感慨,雅典公民“放弃了古老的高贵的纯金币,非要偏好劣质的外国的黄铜币”,用这来含沙射影的讽刺活跃在雅典的外邦人。本土出身的认同,在戏剧繁荣的公元前5世纪被空前强化:“一方面雅典人强调自己是“土生人”雅典开国君主库克罗普斯就是人头蛇身的、从土里生长出来的半人神;而且在迈锡尼文明晚期雅典没有被北方蛮族染指而坚信自己希腊血统的纯正、历史脉络的绵延;前5世纪初的希波战争中,雅典先后在两场大决战马拉松之战与萨拉米斯之战中崭露头角,国际地位空前上升,其希腊民族的认同感与自豪感与对民主政治的优越感空前膨胀,所以在这一时期,波斯、外族=专制暴政的等式被建立起来,雅典国内的一些有身份争议的人物也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比如雅典名将米提雅德斯在取得马拉松之战的胜利后不到一年就被罚款判刑最后在孤苦伶仃中去世,与他曾经是车耳内索斯的僭主、而且他还有色雷斯某个王国的王族血统不无关系;他的儿子、雅典名将克蒙也遭到流放,不仅因为他的盖世功绩让人想起他担任过僭主的父亲,而且他的一头红发提示着所有人他是半个色雷斯人---他的父亲米提雅德斯也娶了一个色雷斯公主为妻。有外族血统但又建功立业的父子二人连遭厄运,都与雅典人对于外族身份的忌惮、对于专制的敏感不无关系。因此结合具体历史人物的命运,再来看看俄狄浦斯,也就不难理解俄狄浦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境地了。在国家危亡的紧要关头,一旦他的行为有分毫差池,那么他的外邦人身份与僭主身份就会被放大,并动摇他的统治。
小结
最后回归俄狄浦斯的形象本身。其实俄狄浦斯是因为“脚肿”而得名,他自己可能没有意识到,脚上带镣铐、钉钉子,在希腊文化里也是有神性的在古希腊,戴脚镣也是希腊神的一种标志。宙斯的父亲克洛诺斯就戴着脚镣。而古希腊的巫师在施法时,为了表明自己是神的代表,也会在脚上戴脚镣。这正是俄狄浦斯神性的表现。而在神话中,半人神英雄的智慧与能力都拜神所赐,所以结合更古老的神话传统与镣铐的隐喻,俄狄浦斯其实天生就有神力,只是在关键的时刻加以运用而已。现实中的雅典精英们,有没有听出诗人索福克勒斯的弦外之音呢?
原标题:《《俄狄浦斯王》的弦外之音:对雅典政制和文化思潮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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