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澳大利亚前总理陆克文：中美关系要避免迷失在翻译之中

        作为一位精通汉语，深入了解中国逾三十年之久的西方国家领导人，澳大利亚前总理、前外交部长陆克文（Kevin Rudd）先生谈中美关系是有资本的。

        “未来几十年内，亚洲的中心任务就是避免中美之间的对抗，维护对地区繁荣起着根本作用的战略稳定。”在美国《外交事务》杂志2013年3/4月刊发表的文章中，陆克文如此写道。这与同年6月，美国加州习奥会达成一致要避免冲突和对抗、建设新型大国关系不谋而合。

        随后，陆克文持续就中美关系发表看法，至少去年底的时候，他就分别在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各做了一场关于中美关系的演讲。他表示相信中美之间的共识远大于分歧，双方应该促进共识，共同应对亚太地区和世界范围内的挑战。

        今年2月，陆克文开始在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主导一项关于中美新型大国关系的研究。如今即将担任亚洲协会政策研究中心创始主席的陆克文，计划在明年初发布这个研究项目的报告。过去一年间，他对中美新型大国关系的研究有什么心得体会？澎湃新闻借陆克文出席12月3日由北京大学国际战略研究院举办的“北阁对话-公开论坛”之际，与他做了简短交流。

对话陆克文

        澎湃新闻：去年12月的时候，在北京，谈及中美新型大国关系，您有说道“语言重要，但内容更重要”这样的话。今年2月您去哈佛大学，牵头一个中美关系的研究项目，那时候您曾说希望能借助这个项目推进中美新型大国关系的概念和内涵。如今，这个项目接近尾声，有什么成果可以贡献于中美新型大国关系的概念和内涵吗？

        陆克文：那个研究项目要到明年初才结束，因此我还要做些工作。关于中美关系的未来，语言的清晰度很重要，概念的清晰度很重要，内涵方面的清晰度也很重要。我关注中美关系很长时间了，这对双边关系中的许多内容都迷失在翻译之中。譬如，新型大国关系这个概念的英文翻译，到现在都还没有统一。这是个值得重视的问题。

        有时候是概念方面缺少清晰度。人们会跟我谈起国际关系或者是安全方面的一个概念，这个概念一旦被翻译成英语或者汉语，总是会缺失一些重要内容。这方面我有很多经验。概念的清晰度都还没有，大家就很难在接下来的事情上达成默契。

        还有就是内涵方面的问题，它包括实际合作中的价值、利益、方法。我尝试探究所有这些方面。我尝试找到有效的语言，尝试找到有效的概念，也尝试找到有效的内涵。因为如果在其中任何一方面做得不到位，中美双方都会不得不面对许多没有必要的问题。

        在丰富中美新型大国关系的内涵方面，我在不久前一次演讲时有较完整的表述。

        当中国逐步取代美国成为世界最大的经济体，并在军事实力上在未来几十年逐渐趋近美国时，北京和华盛顿都迫切需要一个新的规划来完成共同的战略叙事（strategic narratives）。

        如果缺少这样一个共同的战略叙事，那么中美两国难免渐行渐远。

        如果存在一个这样的共同战略叙事作为两国交往的指导性原则，那么至少战略漂移的概率会大大降低，而且两国之间的合作也会大大增强。

        因此，我强烈倡议中美一起构建一个足以容纳双方现实考量和未来可能，并在中英双语里都有意义且易理解的战略概念。

        这个战略概念主要包含两点内容：

        第一，在承认双方存在一定分歧的前提下，中美必须意识到双方有足够多的共同价值和共同利益。

        第二，中美必须找到可以也应当共同建设的区域和全球性公共产品。通过建设这些公共产品，双方将逐步建立战略互信，进而更好地管控并减少战略互疑，从而破除真正建立新型大国关系的根本障碍。

        总结来说，就是“建设性的现实主义”。

        澎湃新闻：您是否注意到上个月奥巴马在北京访问期间似乎是在力避使用他曾经用过的“新型合作”、“新型中美关系”等之类的词？

        陆克文：我前面说了，语言很重要，概念也很重要，而实质内涵则是最重要的。如果你观察过去一年间美国官员在回应新型大国关系时的表述，你会发现他们的措辞是不一致的。我认为我们不应该紧紧盯住这一点。

        我们应该关注的事实是：首先，美国在对华关系方面是严肃认真的，我与两国领导人都有私交，我知道他们双方都非常严肃认真地对待两国关系；

        其次，奥巴马在北京访问期间，双方很可能在两国间的根本利益和优先事项方面达成了进一步的谅解，这种对话只能在国家和政府首脑之间展开。

        再次，双方存在着实际的、现实的合作，不仅仅是在应对气候变化方面，也包括军事热线等等方面。这些都是很好的进展。当然未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奥巴马任期还有两年，我预计未来两年他会在外交领域非常活跃，你们会发现他会把大量精力放在中国和亚太事务上。这会是个好事儿。

        澎湃新闻：那么您是认为用或者不用“新型大国关系”这个表述并不重要吗？

        陆克文：表述很重要，但我们应该关切的是概念的清晰度。“新型大国关系”是一个很好的表述，关键在于赋予其充分的内涵，在大国双方达成关于内涵的一致意见后，将具体实施制度化。

        澎湃新闻：您认为新型大国关系这个概念是普遍适用于各国的，还是仅适用于中美的？

        陆克文：把语言搁一边，我们先来看下核心概念。（新型大国关系的）核心概念对应的是，修昔底德陷阱这个国际关系理论中的概念。在国际关系史上，出现崛起大国与守成大国时，从过去五百年历史中那些活生生的案例里，你会发现崛起大国与守成大国之间爆发的冲突——无论是出于守成国先发制人的打击，还是由于崛起国先发制人的攻击——负面的案例多于正面的案例。

        习近平怎么说呢？习近平说未来我们要避免这个（历史陷阱）。那么我的观点是，所有国家都应该在未来避免这个（历史陷阱），因为我们都是21世纪的聪明人，我们从书中读到了太多的历史案例。我们不应该只是觉得我们被历史决定论的力量所困，并迫使着我们在未来重蹈历史覆辙。

        欧洲在经历几个世纪战乱后，终于从1950年法国和德国共同建设的欧洲煤钢共同体，发展成为今天的欧盟。这个历史进程，在过去60多年间，彻底改变了欧洲。想象一下，法国、德国和英国现在还可能会发生战争吗？我想，答案是否定的。但要知道，就在1945年之前，那还是经常发生的事情。

        和欧洲相比，亚太地区还没有一个真正泛地区的共同机构，来增强公共安全和经济合作，减少历史纠纷，促进地区融合。中美建设新型大国关系，也可以为建设亚太区域性的机构和制度而共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