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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超载货车司机服毒自杀前的59天:曾偷拍超限站执法
“我就不信我没办法让你们领导出来。”11月24日14时25分左右,货车车主张高兴掏出一根烟,打着火,走出河南省民权县罗庄超限检测站(以下简称“超限站”)的办公室。
5分钟后,在超限站检测辅道,张高兴的妻子侯燕掏出瓶农药喝了一口,张高兴接过后,仰头边走边喝,然后将农药瓶摔碎在地,走到综合执法车前躺下。
此时,距张高兴的货车因超载被扣已经59天。
看到张高兴夫妻口吐白沫,陪着去解决问题的古继伟,吓得“腿发软”,他向超限站求助,但“只有人拍照没有人施以援手”。10分钟后,古继伟喊来旁边治安岗亭的交警,将张高兴夫妻抬上交警的私家车,送往医院。
原本,再过5天就是这对夫妻的结婚八周年纪念日。如今,却夫死妻伤。
30岁的张高兴,跑了10多年货运。对他来说,被处罚、扣车是家常便饭。没想到的是,这次,他把命都搭上了,问题还没有解决。
“必须按规定先卸货”
事发次日(11月25日)下午,医生从民权县人民医院ICU(重症监护室)里,拎出一双棕色的鞋,张红岩一眼认出,那是弟弟张高兴的。
“医生说是之前抢救时脱下来的。”此前一直未见到弟弟遗体的张红岩,再也无法控制住情绪,抱着鞋嚎啕大哭,“把鞋子擦了一遍又一遍”。
此后,在强烈要求下,家属们见到张高兴“肚子被灌得老大”的遗体。
在家属们看来,开朗的张高兴喝农药,是“被逼无奈”。
据民权县通报,9月27日14时左右,货车豫N77607在罗庄超限站“强行闯卡”、被执法人员拦停。经检测称重,车货总重1140kg,超限率107%。
58天后(11月24日),因货车被扣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悲剧发生。
最直接的冲突,是超限站要求按规定先卸货、再处罚,而张高兴希望不卸货,直接处罚——货车装的是从郑州新密市拉的电煤,如果卸货,“河南神火发电有限公司发电厂”的封条毁坏,发电厂拒绝收货,张高兴将损失十几万元。
“这中间,他(张高兴)找了好几个人说情。我说经济处罚上可以照顾,但程序上不行,必须先卸货。”目前已被“停职检查”的罗庄超限站大队长段长江说:“我做这份工作,我懂,违反规定,我就是渎职。”
段长江说,他甚至表示,可以只罚(张高兴)5000元,他自己月工资不到2000元,但愿意拿出1000元(资助张高兴),但前提仍是“按程序卸货”。
在拉锯中,张高兴压力越来越大:每月车贷1.2万元,司机工资6000元,家庭开销3000元,“每天都要七八百”。此外,发电厂不断催货。
因为“看不到希望”,司机也要求结清工资后离开。
“我弟弟15岁就跟着别人跑车,被处罚、扣车是常有的事。一般,找人‘带路’、塞点钱,不行就交罚款,都能解决。”张红岩说。
谁都没想到,这次,张高兴把命都搭上了,问题还没有解决。
悲剧,始于张高兴的货车被追截。
张高兴的司机李江磊否认强行闯卡:“超限站的人没有问,也没有摆手,我们跟在一辆大货车后面,过了超限站有4公里,追上来一辆综合执法车,在前面来回晃,我们怕刹不住车,就停车了。前面的大货车没事。”
每天闯卡的货车那么多,为何追截张高兴的货车?对此问题,段长江始终回避,称超限站无权追截,是联合执法,有交警参与。
澎湃新闻查询到,公安部《交通警察道路执勤执法工作规范》规定,除机动车驾驶人驾车逃跑后可能对公共安全和他人生命安全有严重威胁以外,交警不得驾驶机动车追缉。
被追截后,张高兴“运气不佳”。
多名知情人士说,张高兴曾讲超载、改装均为顶格处罚,要被处罚3万元。
根据规定,超载107%,处3000元以上1万元以下罚款。李江磊回忆,最初,超限站说要罚1万元。对此,段长江否认:“没这回事。”
段长江说,因张高兴未提供营运证,因此没有按程序做笔录、违法行为通知书。
长期关注公路“三乱”的货车维权人士王金伍指出,段长江的说法和运管部门“有营运证”的说法矛盾,“还是执法太随意。”
经民权县运管所测量,货车加长80公分、加宽30公分。9月27日的《违法行为通知书》显示,因涉嫌擅自改装“已取得运营证的车辆”,民权县运管所“拟处贰万元处罚”。
民权县运管所处罚室主任肖世圆说,确实是顶格处罚,但违法行为通知书只是告知,并非真正的处罚决定书。
不过,澎湃新闻查询到,《河南省道路运输行政处罚裁量标准》规定,货车经营者擅自改装已取得运营证的车辆,增加货车尺寸长度超过50CM,宽度超过20CM的,处5000元以上10000元以下罚款。
“我们没有参与追截。”肖世圆说,是超限站“喊我们(来处罚)的”。
“虚假”卸货
11月28日、29日,阴雨不断。超限站货场里,只停着张高兴的货车。
张高兴夫妻喝农药后,超限检测站成为“摆设”。检测辅道前,站着交警、运管、超限检测站的工作人员。多数时候,货车呼啸而过。偶尔,交警打出手势,示意货车靠边,却被无视,也未见工作人员追截。
李江磊说,到罗庄超限站前,他们过了两个超限站,“很容易都解决了”。过超限站时找人“带路”、塞钱,是公开的潜规则,“一般都是几百块钱”。
“逼死”张高兴的“按规定必须先卸货”,是否真正得到遵守?
李猛(化名)的货车,在张高兴的货车被扣后数天,也在罗庄超限站被扣,“当时,超限站工作人员推动移动围栏,货车紧急刹车,右车灯仍被碰坏”。
货车拉的也是电煤,同样经过改装,经检测超载约80%。
“不超载就赔钱。”李猛计算说,货车本身17吨,可拉23吨煤,从新密拉到商丘,每吨运费88元,运费不到2000元,不说司机工资,连油钱都不够。而超载30多吨,像这样的活两三天跑下来,利润约1800元。
李猛的货车被扣后,也被要求卸货。
“20多天后,我的发货方和收货方沟通好了,我才敢卸货。”李猛说,在超限站工作人员的带领下,司机将货车开到前方100多米远的废弃加油站内,卸掉一部分煤后,回超限站复秤,然后,工作人员找来挖掘机,将煤原车装回。
“这种情况,并非我一个。”李猛说。
对此,段长江说,卸货必须在超限站的货场进行,“我不知道这样的事”。但在追问下,其又表示,有时货场比较脏,会在外面找块干净的地方卸货,但他没听说过卸完货原车装回的情况。
依据规定,超载80%可处罚款1000元以上3000元以下。李猛说他最终被罚款1500元,“取了个中间数”。和张高兴不同,他的货车改装未受处罚。
“如果你沟通不太好,超限站可能就会喊运管来处罚。”李猛认为,处罚项目、数额的随意性都很大。
举报疑云
货车被扣后,张高兴托了一些人说情,但还是必须“先卸货”。民权县通报称,在张高兴货车被扣期间,曾有四名自称艾滋病者,到超限站要求无条件放车。
澎湃新闻调查发现,被扣车后10多天里,张高兴曾在超限站斜对面的宾馆三楼,用手机偷拍超限站执法。近20条偷拍视频中,有时货车停在超限站前,并未进入检测辅道,短暂停留后驶走,有时还能听到张高兴说“这是带车的”。
张高兴此前的跟班司机古明(化名),曾参与偷拍。
“他想看看,为啥别人的货车都可以过,我们的车就要被扣下来。”被问到张高兴是否想拿视频威胁超限站,古明说:“没法跟你说,我也不知道咋说。”
古继伟是古明的堂兄弟,曾多次陪张高兴到超限站处理问题,因他有个朋友认识段长江。有一次,他见到段长江,段接了他朋友的电话,表示可以罚五、六千元,但必须先卸货,“有时间再处理”。
当晚,古继伟多次拨打段长江的电话,无人接听。夜里,终于有人接听,对方反问段长江是做什么的,“我跟他说段是大队长,对方说他是宁陵县(与民权县相邻)的交警,段长江涉嫌酒驾,人被扣了”。随后,古继伟到超限站将此事告诉当班领导。
“那晚,我和古明、张高兴、李江磊,都住在超限站斜对面的宾馆,段长江酒驾不大可能是张高兴举报的。”古继伟说。
李猛告诉澎湃新闻,10月中旬,段长江酒驾次日,张高兴打电话说,如果可以不卸货,就不追究段长江酒驾,否则,会向商丘、民权有关部门举报。“我车卸货处理时,问张高兴酒驾的事怎么样了,他说段长江被停职了。”李猛说。
张高兴是否向商丘、民权相关部门举报过超限站执法,以及段长江酒驾?古明、古继伟均称“不清楚”。古明说,张高兴喝毒药前,段长江已被停职。
段长江承认自己曾在宁陵酒驾被抓,但拒绝透露详情。对自己是否遭张高兴举报,他请求“不要再问这个问题”。
在超限站货场,张高兴的货车门窗紧闭,窗户发黑,无法看清车头内部。
而在张高兴的手机中,有三张拍摄于11月14日的照片,是车头内部被烧的照片。张高兴的二姐张红岩说,货车在超限站内,车头内部莫名起火,加上事情一直得不到解决,弟弟和弟媳才一气之下喝了农药。
许多谜还没有解开,张高兴却喝下农药死去。
目前,侯燕躺在医院ICU里,还不知道丈夫已经去世。意识清晰时,她还对医生说:“让高兴也来这屋治(疗)呗。”
这对夫妻的七岁独子童童(化名),已经懂事。在医院太平间外,他曾被长辈按着肩膀,但“踢着腿,哭着喊着要看爸爸”。
张高兴的微信昵称是“拉斯维加斯”,好友喊他“老黑”。
他是永城市双桥乡人,和父母没有分家,老家房屋破旧。为照顾童童读书,夫妻俩在永城市第七小学附近,以每年2000多元的价格,租下一套三室一厅。
“屋子非常简陋,家具很一般,连冰箱都没有,但收拾得干净、整齐。”曾去过张高兴家的一位人士说,屋里还摆有许多侯燕的照片,显得非常温馨。
据民权县通报,事故发生后,当地组成联合调查组,目前,超限站大队长段长江、带班领导副大队长张晓鹏已被停职检查,有关部门对朱立志等5名相关人员采取强制措施进行调查处理。
在民权县委宣传部一官员看来,超载、改装事实清楚,超限站要求按规定先卸货、再处罚也没错,“如果以后都(像张高兴)这样,政府怎么办?”
对此,常年关注公路“三乱”的王金伍反问,超限站执法真的公平吗?是否存在选择性执法?“如果政府不能反思,还会出现下一个张高兴!”
让人唏嘘的是,在张高兴偷拍的超限站执法视频里,夹着一条他带童童到鸵鸟园玩的视频。视频时长仅两秒,拍摄于货车被扣第三天。
面对镜头,童童露出腼腆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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