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民间第一藏书家韦力得书记:有猫在,不远游

韦力
2014-11-30 09:03
来源:澎湃新闻
翻书党 >
字号

《澄怀园语》《诗传名物集览》《仪礼疏》

        十几年前的某天,我接到一封很厚的邮件,里面除了来信,还有一份藏书目录。我对目录有一种本能的喜爱。细看此录,条目列得很专业,是典型的四部分类法,细说列出来的书名、卷数、作者、版本、钤章、册数等。这样专业的私人书目,在今天来说很是少见。再看来信的落款,写信人名叫王树田,不认识。信的内容大概是,他看到了一本杂志,上面有对我的采访,从那篇采访中,他知道我正在编藏书目录,这让他很高兴,他说他认识不少的藏书人,但很少人会编正规的藏书目录,所以,他今天寄来一份他的藏目,想以此来跟我交换。我看到这封信,又想到了自己的老毛病:事情还没办成,就先嚷嚷了出去,别人一当真,我就又骑虎难下了。这个编目也同样如此。我的藏书目录,几编几停,总是编着编着就发现疏漏,我把它称为前疏后密,于是重新来过,添枝加叶,美其名曰,更加完善。这种屡战屡败的做事方法,会把一件事长期拖下去。我在给这位王树田先生的回信中,直言了自己编目未完的情形,跟他抱歉说我不能够提供书目。这封信寄出后,就再没有收到他的回信。他可能认为我这种人说话言而无信,不再想跟我交往了吧。此后的很长时间,我每想到这件事,就对这位王先生有一种歉疚之感。

        大概过了一年多,我到呼和浩特出差。有那么几年时间,张阿泉先生在呼和浩特市办有刊物,名叫《清泉》,这份刊物在藏书圈内很有影响。我在呼市办完事,给他打了电话。张兄来饭店看我,见面后他跟我说,他正想来找我。张兄在内蒙古电视台工作,正在拍一个系列的电视报道,栏目名称好像叫《大家》。他想其中一期就是报道我藏书的话题,我回绝了他的美意。这并非假意推辞,因为我不愿意把自己的“尊容”拿出来示人,感觉唯有如此,才能活得安静。这些年来,我回绝了太多的以丑示人式的电视节目邀请,但越拒绝,来找的人越多。可能大家认为,我这么做是有意的一种姿态——作神秘状,以此来炒作自己。其实,我不想当许由,更做不了陶潜,但我总能选择如何活法。我对电视台的记者有着本能的抵触,认为他们不尊重我的选择,但张兄是我的朋友,我当然不会做如此的姿态。我跟他解释了一番,告诉他我真的不是虚伪,更不是半推半就。这种态度的不坚决,可能让张兄认为我是故作姿态,于是他在呼市的某大饭店请我吃饭,又请来了四五位他们电视台的美女。我不是柳下惠,禁不住这种诱惑,她们的轮番劝说加劝酒,很快就让我招架不住了。但阶级斗争那根弦我始终没有放松,关键时刻想到了“有困难找警察”这句名言。于是,我趁上厕所的机会,打电话向当地的警察朋友求助,不一会儿,他就带着几位弟兄赶来救火。那几位美女哪里是这群狼的对手,几瓶酒还没喝完,几位美女全被放倒了。

        这场遭遇战,让张兄对我很不满意,他心里肯定认为我不识抬举,我也只好不断地向他赔罪,告诉他我也是逼不得已。第二天,我把张兄请来吃饭,赔罪之余,书友间的聊天当然离不开书事。张兄给我讲了许多当地藏书家的故事,其间提到了段存瑞。这个名字,我以前听陈东先生跟我提起过,知道他不仅是呼市,并且是整个西北地区经营古书最有名者。我向张兄提出想去段存瑞的店里看看,张兄也是性情中人,站起来拉着我就往外走,出了店门就上车,结果饭店里的店员追赶出来,愤怒地拉住车门,指责我们来吃霸王餐。

        段存瑞所开的文苑古旧书店,位于呼市当地的文化街上。说是街,其中就是一个方城,从外观看,有点像天津的食品街,但从体量上讲要小许多。张兄带着我在里面一家家看过去,不断地跟店主打招呼,看得出他是这里的常客。文化街里面卖的书,有点像北京海淀图书城的早期,以垃圾书为主。每个店的面积不大,约二十平方米,开架售书,价格大多为五六元到十几元不等。文史书很少,仅有两家出售此类书。段先生的文苑古旧书店,处在方城的一个角上,分上下两层,一楼主要卖旧平装,二十多平方米的面积,几乎堆满了书,仅余着很窄的回形过道。当时老段不在店里,店员给他打了电话,我跟张兄在他店里随意翻看着旧书。大约二十分钟后,老段赶到店中,见到我后不等张阿泉介绍,他就热情地跟我打招呼说认识我,但我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老段把我们两人请到楼上。楼上的面积跟楼下相同,但书的品质却差异很大,不仅是因为有几架线装书,其他的旧平装也大多不常见,这让我感觉到,这位老段果真是书的行家。

        在二楼坐下后,老段先请我们喝茶,向我讲述着他的藏书史。他说他出生在书香之家,爷爷是清末的秀才,民国初年又考入了山西大学,毕业后做教员。他的父亲,也是从小读私墪,后来又成了军人,但仍然喜欢读书,经常给他讲一些古书的故事,这使得他对书有了喜爱。他上班后开始大量藏书,后来赶上单位不景气,于是他辞职在呼市开了第一家民营古旧书店。他说他当年在各地新华书店买了大量的古书,然后再把好的版本卖给图书馆。他很骄傲地讲起,他曾经卖给北大图书馆一部孤本。边聊天,我边看他架子上的古书,发现医书居多。老段承认这一点,说他很崇拜中医,因此在收书过程中,特别关注这一类书。他还说,他的这些书虽然开店出售,但是买回的书永远比卖出的多,现在家里头已经有藏书三万多册。我看得出,老段对古书有着本能的喜爱。老段又说,他对古书的喜欢受陈东的影响很大,他是在潘家园买书时与陈东相识的,也是从陈东嘴里听到了韦力这个名字。

        我把二楼的线装书大致上翻看一过,基本都是清刻本,没看到稀见难得之书,也许是他把好书都藏到了家里。但其中也有几部清刻本颇为精整,我注意到这几部书都钤着“拥雪斋”藏印。这个堂号我听着耳熟,但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于是向老段请教。他告诉我,“拥雪斋”是本地藏书家王树田的堂号。老段的回答让我想起了那位寄给我书目的人,他书目的名字就叫《拥雪斋书目》。我马上向老段了解王树田的情况,老段告诉我,王树田在本地藏书界很有名,是一位作家,在本地文联工作,但这位王先生性格有些独特,跟当地书友交往不多。老段告诉我,他得到的这几部“拥雪斋”旧藏,并不是从王树田先生手里得来的,而是前些年从陈东手里买到的。我很想见一见这位有着特殊脾气的藏书人,于是向老段索要了他的电话。后来我在老段的店里买下了这三部书,并请他帮我邮寄回去。

        当晚,我给王树田打了个电话,先介绍自己是谁,听筒里没有什么回响,迟疑数秒钟后,听到了平淡的说话声。我觉得这种平淡应该理解为一种婉拒,于是自我解嘲地说,您不方便就算了,我只是到呼市来办事,过两天就回去了。王树田说话仍然很迟缓。这么多年来,只要出差到外地,我总是要在当地寻找一些藏书人,我也说不清这是什么心理,为什么总想到书友家去看书?似乎不能单纯用好奇心来解释,我觉得很有可能是有着一种潜在的心理,本能地想寻求同类。而今人类多如蚂蚁,找到一位真正爱书的同好,并不比发现外星人容易到哪里去。在书友相见的过程中,大多也能看到对方的喜悦,看来他们也跟我有着同样的心理。虽然书友间是因为不同的目的而走到了同一条路上,虽然我的这种结交书友的方式大多不能善终,但我还是越挫越勇地走在这独木桥上。这么多年的交往中,我很少遇到像王树田这样的态度不明朗者。其实我觉得,直接拒绝也是一种态度,远比这种让人猜测要舒服得多。

        第二天的事情办得很顺利,我订了当天回京的机票。这时候却接到了王树田的电话,邀我今晚到他家看书。他如此明白地表达自己的意愿,反而让我没有回过神来,下意识地问他说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我立即办了退票,打的前往他说的见面地点。那个时候,呼市的天黑得早,也没有今天的灯火辉煌,大概晚上八点多,大路上就没有什么行人了。快到预定地点时,我远远地看到,十字路口昏黄的路灯下,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我觉得那应当就是王树田,于是让出租车停在路灯下面,开车门跟他打招呼。这时我才看清楚他的长相:戴着厚厚的眼镜,有着文人的固执与木讷,年龄大约五六十岁,中等偏瘦身材。我说了自己的名字,并向他伸出手,他似乎迟疑了一下,脸上的肌肉不宜察觉地有所抽动。我想,那应当是想挤出一丝笑容,但终于没有成功。他轻轻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又轻轻地说了一句,我是王树田。

        王树田带我走进一个大院,在路灯的照射下,我感觉这个大院是典型的北方八十年代的家属院。院里没有路灯,隐隐地看到有几排宿舍楼。走近其中一排楼时,我开始闻到尿臊味,并且越走近气味越浓。走到楼门口,王树田拉开了门,里面浓烈的臊味儿几乎让我无法呼吸。王树田很平和地跟我说,这是他养的猫,因为味道浓郁,有些邻居受不了,渐渐迁往别处。他问我介意这些吗,我说我不关注书外的事情。但我心里其实很疑惑,什么样的猫尿,能有如此大的威力,难道他家的猫比狗还大?

        寻着味道来到楼上,我已记不清上了几层楼。王树田打开某个单元房的门,虽然我已做了心理准备,但仍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数不清有多少只不同花色的猫布满了整个房间,地上、床上、家具上几乎都爬满了。我从未见过一家人养如此多的猫。这些猫看他进来,大多冲着他叫着,但并不扑上来。王树田不说话,也没有把猫抱起来。我陪他站在原地待了一阵,可能是楼道中味道的熏陶及过渡,我在这屋子中并没有感到难以忍受。王树田又问我介不介意,我摇摇头,没有言语。其实这不是我惯常的动作,我也不能解释那个时候我为何有这样的表现。自始至终,我也没问王树田为什么要养这么多只猫,同时我也忘记了问他,为什么回心转意,又同意我来他家看书。也许养猫只是他的癖好,或者是爱心所在。有癖之人,才让人觉得亲切与可爱,我当然尊重朋友的选择。

        这套单元房的另一间应该是书房。房间内沿墙摆了一套书架,一眼望去大多是线装书。这些书没有侧签,从书根颜色看,有木刻版,也有石印和排印本。第一次到书友家,我一般不好意思自己动手翻对方的书。王先生看出了我的心思,他从书架上拿下一些线装书,让我翻看。看了几部书,大多是批校本。印象较深的一部是《巢经巢集》,是咸丰初印本,此本虽晚,但流传稀见,尤为难得的是,里面还有姚大荣的批校。他又给我看了一部《西厢记》,说是在太原捡的漏儿。我看了看,其实是一部影印本,而非刻本。我跟他直说了我的判断,他不以为忤,问我是何时影印的,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不出纸质,只好笼统地跟他说,大概是民国影印的。

        我在王树田的书斋里看到最欣喜的书不是他的藏书,而是他自己编的《拥雪斋书影》。这部书影总计有五大册,里面收录的都是王先生所藏的善本。他跟我讲,制作这套书影很不容易。他是用宣纸在复印机上影印的,因为纸张太软,经常浪费很多张之后才能成功一张。每张书影的另一面还有王先生对该书做的题跋,这种做法比黄裳先生的《清代版刻一隅》要详细很多,可见王先生是把它作为一部著述来完成的。我很少见到一个藏书人能如此郑重地研究自己的藏本,这让我顿时对他刮目相看起来。细细翻看这五册书影,里面有不少书确实稀见,从中可以看出他的藏书着眼点,他更看重的是版本的稀见程度而非名气。虽然我也一直在编目,但远远没有他认真,我觉得自己应当见贤思齐,回去重新修改自己的编目方式。看到《拥雪斋书影》我很兴奋,告诉他此书很有出版价值。王先生说,他也有此意,只是不知道哪个出版社会有出版此书的意愿。我自告奋勇答应帮他联系此事,结果还真的找到两家出版社,但那两家都说要报选题,最终不了了之。之后的几年,我偶然跟国图出版社的社长聊到这个话题,他说对此有兴趣。我马上打电话给王树田,但是他的号码已经是别人接听,并说不认识王树田。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虽然联系不上他,但我却觉得这成了我对他的歉疚。

        在书斋中,他还跟我聊到与陈东交往的一些细节,他对陈东的眼力夸赞有加,当然我也有同感。我发觉在看人的问题上,我和他有着很多相似之处。他又告诉我说,陈东后来搞了个拍卖公司,常来找他征集古书。他说陈东记忆力很好,找他要书时,直接说当时那部书我卖给你是多少钱,现在我要加价多少再拿回去。于是,王先生当年从陈东手里买到的书,大部分又回到了陈东手中。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想到了在段存瑞书店里买的那三部拥雪斋旧藏,本想问他,这三部书是否也属陈东卖给他,而最终又回到陈东手中者,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八年之后,我偶然收到了一部书,书名是《聚书琐记》,作者就是王树田。这是他的一部书话集,其中一篇题目就是《韦力来访》,谈到了我到他家看书的故事。他对我的褒奖让我觉得有些惭愧,他尤其感谢我对猫的味道没有表示异议。看到他道谢,我顿生内疚,因为我那时的心理活动只是掩饰得好,没有让他察觉而已。他在文中提到了我请他来看书,他的回答是:“有猫在,不远游。”让我知道他对猫是如此看重,我不应当在文中拿这件事开玩笑。收到书后,我想打电话对他表示感谢,再次拨那两个号码,仍然不能联系上他。

        今年,我在写这些小文时,给张阿泉兄发了短信,想了解一下内蒙古藏书家的事迹。他给我寄了一本《青城藏书人掠影》,里面所收的十余位当世藏书家,第一位就是王树田。我在这部书中了解到,王树田最初是位诗人,后来改写小说,尤为惊喜的是,他现在当上了呼和浩特市收藏家协会会长。我真希望能把这里的“收藏”两字改为“藏书”。关于他的堂号“拥雪斋”,我本能地认为,“拥雪”两字应当是指 “胡天八月即飞雪”,然而读了此文之后,却得到了意外的解释:王树田在自己的小说集《小城细事》中自我介绍说:“室名‘拥雪斋’,惜护爱女雪莹之意存焉。”看来是我误解了王树田先生,本以为他爱猫胜于一切,原来爱女远超过爱猫。

        这本《青城藏书人掠影》中,也有对段存瑞的介绍。我由此知道,段先生在2003年就获得了“内蒙古首届十大藏书家”的称号。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澎湃新闻,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1
    收藏
    我要举报
            查看更多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