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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伯牛寻访太平天国战场︱武穴田镇:半壁江山铁索横
临行,发了一条微博,列出初订路线,呼吁“沿途各位熟悉乡邦掌故的地主高人”,“届时相逢道路”,还请“导引迷途,指示机要”。虽然旅行经验不多,但也寻过几处古迹,知道若无当地朋友帮忙,要找到未列入“国保”、“省保”的遗迹,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久,即收到刘晓明兄的评论,问我哪天去武穴,他虽然不在当地,但能安排一位朋友做导游。此前并不认识晓明兄,热心助人如此,盛情可感。得了这条消息,可以放心上路了。
7月24日,午后三点一刻,乘高铁至武汉。途中无聊,玩手机,打开地图软件,看到车过羊楼司,则想起咸丰四年(1854),湘军元老王錱,才与曾国藩决裂,便在此地遭遇败仗,同学亲友遇难者数十人。王錱以后征战湘鄂间,每过此地,辄“痛不可忍”,以为“毕生大恨”,“虽举天下之贼尽数歼之,未足消愤而抵罪”。后来王錱英年早逝,所部由左宗棠接统,转战东南与西北,所向有功,被称为“老湘营”。这个“老”字,即对曾国藩国荃兄弟的“曾军”而言,既表资历,隐然也有不相统属之意。王錱的主要战绩在湘南与赣西,不在此行范围,然既经过他的伤心地,不能不为他的遭遇感慨一番。
开门透风。从武汉去武穴途中。(除特别标示外,本文图片均为谭伯牛所摄。)
出武汉站,即至数百米外的杨春湖客运换乘中心,买了四点二十去武穴的车票。到点上车,发现被坑了。司机上车便宣布空调坏了,然而这车是照空调车设计的,窗子都不能打开,只能开门透风。听到开门透风四字,我没有抗议,而是赶紧把安全带系上。因为座位就对着车门,甩出去再索赔可就不好玩了。这点挫折不足以影响好心情,何况,坐上这辆小客车,可以重温九十年代坐中巴的感觉,那时候为便于揽客,车门也常是开着的。与其担心安全而一路惶恐,莫若随遇而安,在回忆里自得其乐。
近一百九十公里路程,走了三小时。在车上与晓明兄介绍的朋友确定了到达时间,约在车站见面,下车就见到了憨厚的郭国峰兄。稍事寒暄,国峰兄与我打车去了宾馆,至前台,欲代付房费,亟阻之。卸下行李,洗把脸,国峰兄带我去吃饭,至则高朋满座,似皆为政法界的朋友,有警察,有法官,有律师,一一问名致候不表。苦于不能听方言,无法畅谈,惟有数数举杯,祝酒受祝而已。只记得一个话题,因武穴为清代广济县,属黄州府,府治在黄冈县,今则同属黄冈市,而林彪是黄冈县人,遂稍稍谈及副统帅其人其事,略志感慨。
九点散,回房看书,为明天出游作准备。其间接到老朋友练习曲的电话,十年不见,在微博看我到了湖北,拟明日自武汉来慰问。能在旅途遇见旧雨新知,真是一件快事。
25日晨七时起床,吃过早饭,国峰兄来宾馆接我。今日去田镇(即清代田家镇),国峰兄特地请来更熟悉当地情况的陈斌兄为导游,并亲驾车,车上还有一位朋友,惜忘其名。田镇距武穴市区十馀公里,多设化工厂,污染甚重,可想而知,不过此行固不为欣赏风景,遂无抱怨。
炮台遗址纪念碑
十点,到了长江边上的太平军炮台遗址,此系黄冈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堤上立有石碑,碑在菜地中,遍种苕尖。炮台在江边,因长江涨水,只露出一块石头,不过二三米见方,并无可观,不免有些失望。然而隔江有一座壁立岸边的孤峰,俯瞰江水,蕴藏杀机,于是又不感失望了。
半壁山
我所在的炮台,与对面的半壁山,以及这段江水,就是湘军水师所谓“田家镇大捷”的主要战地。咸丰四年秋,太平军失守武昌,为阻挡湘军自上游反攻,在此设立第一道防线。在湘军看来,太平军欲“以东、西梁山为江南(案谓南京)门户,以田家镇为安徽门户,并力与我争此关隘”。大致的布置是这样的,在田家镇修筑土城,半壁山设立营垒,以铁链连接二处。这段江面是武汉以下长江最窄的地方,枯水期只有五百米宽,故以铁链横江,是十分可行的办法。此处不仅在冷兵器时代是战略要地,即在未来的北伐战争、抗日战争与国共内战,皆是必争之地,屡有大战。
国藩当即检讨,发现“该逆安置铁锁之法,与吴人成法不同。吴人于两岸凿石穿铁,江中无物承之,故一处烙断,全锁皆沉。该逆则节节用小船承之,中用木排三架承之。船与排之头尾,皆用大锚钩于江底。铁锁四道,横于船排之上,以铁码钤之。故虽南岸斫断一节,而其余数十节仍牢系如故”。按,“吴人”谓三国之吴,曾以此术抵抗晋军。而且,恢复锁江后,太平军在“排上安炮,船上置枪,以防我舟师之进逼。排上铺沙,船中贮水,以防我火弹之延烧”;并在北岸增设炮位,“自牛肝矶炮台以下直至吴王庙,尽锐抗拒”,一旦湘军入江,则“千炮环轰,子落如雨”。于是,“夺其要隘,则铁锁一岸无根,当易拔去”的计划落空,必须与太平军在江中决战了。
太平军田家镇炮台遗址
十三日晨,水师出队,统领杨载福与彭玉麟命战船为四队,“第一队专管斩断铁锁,凡炭炉、铁剪、大椎、大斧之类皆备;第二队专管攻贼炮船,与之对相轰击;第三队俟铁锁开后,直追下游,大烧贼船;第四队坚守老营,以防贼船冒死上犯”。陆军六千人,使不上劲,则排列长江南岸,做一回啦啦队。第一队的孙昌凯,入伍前是熟练铁工,临阵,玉麟亲授机宜,对他说:“毋发炮,毋仰视,直趋铁缆下。彼筏上炮一发,船乘流已下矣。吾亲为公拒寇舟”;于是,玉麟自将第二队,掩护昌凯。载福则亲统第三队,负责冲关烧船。按,是年湘军初出,水师五千人,规模不小,载福玉麟为最高指挥官,而皆亲临战阵,不避炮火,与士卒共生死,这种“土气”(国藩语)是当时八旗与绿营军已不具备的。
开战,湘军完美执行了前定战术。玉麟以火力压制守护铁链的炮船,昌凯心无旁骛,“以洪炉大斧,且熔且椎,须臾锁断”,载福遂率队“飞浆驶下”,穷追三十里,至武穴江面,然后回头,逆江而上,“纵火大烧”。先是,刚冲过断链,就有哨官放火烧船,载福阻之,说:“先烧在上(游)者,则在下者开窜远矣,不如穷追数十里,从下游延烧而上。”到了火攻的时候,恰逢东南风大作,从下游回攻的湘军逆流顺风,行动便捷,太平军则顺流逆风,“不能下行”。变计收效甚佳,不过半天时间,湘军即将太平军掠来的四千民船烧得干干净净。当夜,太平军因“舟楫被毁,无巢可归,无粮可食,无子药可用”,遂“自焚营垒而遁”。
铁锁沉江(转自梦醉天涯人博客)
战后,玉麟题“铁锁沉江”四字,刻于半壁山临江崖壁,跋云:“咸丰四年秋九月,善化杨岳斌,衡阳彭玉麟,率水师夺两岸炮台八,破横江铁索七,燔贼舰三千有奇。会长白塔齐布,湘乡罗泽南,杀贼万人于此。”按,唐人刘禹锡诗云:“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玉麟摩崖四字,出典在此,然而,禹锡并未亲见“铁锁沉江”。玉麟《破田家镇半壁山及横江铁练》诗,后半云:“半壁江流沉铁锁,三军凯奏唱铜琶,帆樯卅里看林立,一炬灰飞走电蛇”;则是纪实,诗固近于打油,气魄则远迈古人,可立为“铁锁沉江”的今典。又按,岳斌即载福,因避同治皇帝“圣讳”(载淳)而更名。塔齐布为当时湘军第一名将。罗泽南则是湘军创始人之一。跋谓烧掉太平军船只的数量是三千出头,曾国藩奏稿则云近五千,自系当日报捷夸张之陋习,贤者不免。吾人读古代战报,凡遇公私记载有出入之处,皆宜从私,不宜从公。
摩崖石刻距江面百馀米,长近五米,宽约二米,惟自田镇江岸看不到,须乘船至江中才能欣赏。崖壁另刻有同治三年丁泗滨题“东南半壁”,光绪十年左光培题“楚江锁钥”,二人俱为水师将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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