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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丁历险记》里那个有勇有谋的中国张,是上海雕塑家张充仁

澎湃新闻记者 陆斯嘉
2014-11-26 16:51
来源:澎湃新闻
艺术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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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丁丁历险记》里的中国张,他曾为齐白石、蒋介石塑像……张充仁交往的长长朋友名单,几近可以勾勒出一部上海近代艺术史,而目前对此的研究只是冰山一角。

张充仁是《丁丁历险记》中国张的原型

        1934年5月的一天,比利时布鲁塞尔拉布拉多大街26号《20世纪报》的办公室里,连环画周刊主编埃尔热正在构思系列作品《丁丁历险记》的第五个故事,丁丁的下一个目的地是远东。但是对埃尔热来说,东方、中国只是遥远陌生的地理存在,直到一个名叫张充仁的中国青年留学生来到他的创作世界。

        从一本《芥子园画谱》、一套文房四宝,到中国历史、民族习惯、民俗风情,埃尔热在张充仁的讲述里渐渐走进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两人决定共同创作《丁丁在远东》。1934年8月起,《丁丁在远东》开始在报上连载,每周一版,持续52期,这部讲述日本侵略中国时期丁丁与朋友“张”的历险故事于1935年底印成连环画册《蓝莲花》正式出版。在埃尔热的笔下,张充仁经过六次渐变处理,成为24本《丁丁历险记》中唯一的真实人物“中国张”。这套被译成65国文字、发行2.5亿册的连环画使西方国家近10亿人了解了“中国张”和张充仁。《蓝莲花》也成为埃尔热创作的转折点,“丁丁”系列由此从早期的主观臆想进入到严肃认真的创作阶段。

        2014年是《丁丁在远东》问世八十周年,这本曾在欧洲引起轰动,甚至让法国前总统密特朗爱不释手的连环画,在“中国张”原型、埃尔热的合作者张充仁的家乡上海却没有引起任何关注与纪念,在这种缄默的背后是人们长久以来对张充仁——这位中国现代雕塑奠基人之一、杰出画家、美术教育家、文化使者的忽略与遗忘。

年轻的埃尔热(左)和张充仁

        不久前,在上海油画雕塑院举办的“张充仁文献展(1936-1966)”,通过展示张充仁的雕塑精品、油画原作、水彩画复制品以及历史文献、图像照片、原始实物,呈现出上世纪30至60年代艺术家在艺术创作、教育活动与社会交往中的剖面。

        展览中有两张学术表单十分显眼,分别为《张充仁学生名录》和《张充仁交友年表》。在“学生名录”中共记录学生428名,居首的是著名古画收藏鉴定家王季迁,名单末尾的是画家陈逸飞,名单中还有水彩画家哈定、摄影家简庆福等,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张充仁任教“之江大学”的学生资料因缺失而未被统计。《张充仁交友年表》是展览中最具创见性和难度的梳理,一个上百人的名单横跨文艺界、民国政要、摄影出版界、建筑界、医药界、宗教界、企业界等,可以说他的交往几乎可以勾画出一部上海近代史。

        不过,颇惋惜的是,因过去多年对艺术家的忽略,以至于对上海现代历史文脉中一代艺术家的资料存档、学术研究和有序表达还处于起步阶段,而当人们终于着手抢救这段记忆时,与张充仁同时代且有交集的同辈大多已是前尘往事。展示的一列表单、一帧照片、一幅画作、一尊雕塑在定格了历史瞬间的同时,鲜活的细节也一并静定了。近十年来,得益于上海张充仁艺术研究交流中心与张充仁纪念馆的研究、出版、推广,有关这位艺术家的艺术交往才得以逐渐浮出水面。

        

吴作人与吕霞光        

        1931年9月22日,24岁的张充仁来到了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在“中比庚款委员会上海办事处”接待员的帮助下,张充仁在皇家美术学院附近租了一间房安顿下来。几天后,他参加了入学考试。10月5日,张充仁在公告栏中意外地发现自己“跳级”被“人体油画高级班”录取。

        由于美术功底扎实,皇家美术学院招生处认为张充仁可以跨过初级班,直接进入由院长阿尔弗雷德·白斯天教授执教的油画高级班学习。油画班有60多位学生,来自11个国家。10月底,张充仁正式入学。

        在那里,张充仁遇到了读油画高级班二年级的中国同学吴作人和吕霞光。他们是1930年冬从巴黎国立美术学校转学过来的,都曾读完大学课程,师从徐悲鸿,出国前还联手在上海办过画展。

        吴作人比张充仁大一岁,生于苏州,曾在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徐悲鸿工作室学习。1930年赴欧留学,先入巴黎高等美术学校,因此在中国同学中被称为“老资格”。吕霞光比张充仁小一岁,家庭不支持他学绘画并断绝经济支持,但吕霞光觉得“肚子越饿,感觉越敏锐”,因此格外用功。张充仁更喜欢吕霞光,两人时常彼此照应,一起外出考察,一起参加学生活动。而暗地里,张充仁将吴作人视为追赶的目标。

        1932年,侵华日军占领东三省,建立伪满洲国,上海爆发“一·二八事变”, 张充仁在油画班的第二学期期终考试中,六门学科获得三个第一(油画风景、禽兽解剖、透视学)、三个第二[油画构图(人物)、人体解剖、图案构成]。他创作的油画《锡瓶柠檬》,引起雕塑家隆波(Egide Rombaux)教授注意,建议转学雕塑。9月,通过一连7天筛选考试的张充仁成为皇家美术学院雕塑高级班的学生之一。

        1933年暑假时,张充仁前往巴黎,时而与吕霞光登上蒙马特高地俯瞰全城,时而驻足塞纳河畔的卢浮宫,时而来到凯旋门下凝望纪念碑,时而又细细品味罗丹的雕塑。在巴黎的一个月里,张充仁先后创作了《赤子》《塞纳河畔》《塞纳河少女》等多幅油画和水彩画,这批绘画成为他那一时期的代表作。

        1935年11月,28岁的张充仁回到了阔别四年的上海,带回了70余件绘画、10件雕塑和14箱西洋经典名画资料。一年多后,吴作人、吕霞光也毕业回国,执教于艺术学院,并在1937年随校迁往重庆、武汉,参与抗日宣传。

        老同学再次“相遇”一隔十年。1945年,上海沦陷的第八年,吴作人、吕霞光人先后从重庆来到上海,由吴作人参与发起成立上海美术家协会,意与有官方背景的上海美术会抗衡。而张充仁则是上海美术会理事。从那时起,张充仁与老同学吴作人的人生轨迹便不再交会,甚至产生了认知上的某种纠结,成为一个历史的遗憾。

        一年后,几位老同学也各奔东西。吴作人应徐悲鸿之聘,吕霞光夫妇为了摆脱国内动荡时局,重返了欧洲。

        

默社与黄山艺苑        

        1936年,张充仁经马相伯介绍,结识了蔡元培。蔡元培十分欣赏张充仁的创作,希望他努力设法让中国了解雕塑艺术,为社会美学启蒙教育做出贡献。

        张充仁在考察了上海画坛后发现,艺术界普遍存在浮躁而不深入研究的风气。于是,他与徐悲鸿,上海新华艺专的汪亚尘、周碧初、朱屺瞻,苏州美专的颜文樑,上海艺专的陈抱一等画坛友人共同发起成立了一个西洋画艺术团体,取名为“默社”。默社规定,成员每隔两周聚会一次,每年夏秋之间举办成员新作品展览。他们以行动力倡“沉着忍默,实际工作,不尚空谈”的艺术精神,意在通过严肃创作和宣传,使艺术界的风气焕然一新。

        不久后,默社举行了第一届绘画作品展览会。名家们的携手努力给上海滩刮来一股别样的清风,为西洋绘画艺术在中国的传播起到了不小的影响。

1946年12月摄于黄山艺苑(右起郑午昌、张充仁、张大千、吴湖帆、许士骐、汪亚尘、颜文樑)

        展览中另一张珍贵的照片是1946年“黄山艺苑”的合影,照片中有张充仁、郑午昌、张大千、吴湖帆、许士祺、汪亚尘和颜文樑。照片上留过洋的张充仁、许士祺、汪亚尘和颜文樑身着西装领带,而郑午昌、张大千和吴湖帆三人因擅长传统书画,则一身中式长衫。上海油画雕塑院常务副院长肖谷对此感慨不已:“从照片上可以感受到艺术的融合与坚守在近七十年前已有良好的互动与体现。”

        照片中的郑午昌先生今年恰逢120周年诞辰。郑午昌之子郑孝同告诉《艺术评论》,当年由许士祺、许士骥兄弟二人发起成立“黄山艺苑”,吸引来海上画坛著名的国画家和西画家共同商讨抗战胜利后如何振兴文艺。尽管“艺苑”持续时间不长,但中西画家们雅集的愉悦感还是能从照片中的神态一览无遗。

        另一位“黄山艺苑”成员汪亚尘于1983年辞世。汪亚尘之子、加拿大籍高级建筑师汪佩虎记得,上世纪三四十年,位于建国中路建国坊的汪宅是艺术界人士经常聚会的场所,张充仁、徐悲鸿、齐白石等都是父母来往的朋友。张充仁为齐白石塑像以及与白石老人相熟便是在此期间。汪亚尘对张充仁的雕塑十分钦佩,张充仁、滑田友都为汪亚尘塑过像,然而都遭遇“文革”损毁。1984年秋汪亚尘逝世,张充仁特意为生前好友致悼词,由于彼此相熟相知,又有近似的艺术经历,悼念文发自肺腑,令汪佩虎及参加追悼会的人们感动至深。

张充仁为齐白石塑像

        

齐白石与陶冷月        

        1946年,年届八旬重操卖画治印生涯的齐白石应中华全国美术会邀请携百件作品赴南京、上海举办个人画展。上海美术界推举张充仁为齐白石塑像。

        齐白石下榻的沧州饭店内访客不绝,求画者更多,老人终日不得闲,几乎无暇坐定当模特。张充仁两次前去塑像,谈话间就捕捉到齐白石的神韵之所在。

        张充仁手捏泥巴,采用以塑为主,略加雕刻的手法,把泥巴捏成大小不一的泥丸子,然后迅速确定齐白石的面貌特征,在轮廓线上一点点加上去。

        张充仁一边塑一边思考,应先抓住整体庄重好思的头额,沧桑在额头刻下了深深的皱纹,脑后纷披的头发可衬托前面古朴仪容,处理应简洁。稍微隆起而紧缩的眉心,连接向上弯曲的额纹,可以表达其久经阅历而容纳人世炎凉的变化。戴着的眼镜有点洋气,应当免除,而挖大瞳孔可以射出老人钟爱自然的画家个性。双唇紧抿,胡须飘逸,用明暗对比强烈的粗犷线条,雕出朴实而灵黠的神韵,还略显出骄矜的心态。

        肖像雕塑完成,张充仁请齐老观看。齐白石惊呼:“好,有神!”他像个孩子般一手提起袍角,一手竖起小拇指捋着胡须,哆嗦着嘴巴作不出声。齐白石兜了两个圈子后,拍了一下画桌:“请充仁小弟拿张纸来,我要写几个字赠给你呀。”说完,挥毫写下:“泥塑之神手也”,落款处写上“充仁先生正,八十六岁,白石”。

        至1947年初,张充仁归国十年间塑成人物肖像20多件,有政界要员冯玉祥、于右任,有外交家唐绍仪,有新华艺专校长徐朗西,也有青帮头头杜月笙、张啸林……由于工作过度劳累,张充仁患上肩周炎,好友陶冷月得知,上门为张充仁数次推拿,病情才有所好转。为表示感谢,张充仁为陶冷月塑了一尊胸像。

        张充仁与陶冷月的频繁交往是从1943年冬开始的,那时陶冷月搬入了英士路(今淡水路)风雨楼,距离张充仁开在劳神甫路(今合肥路)的私人画室很近。

        “张充仁先生(原籍)是七宝人,每到秋天咸菜雪里蕻成熟的时候,张师母或张家保姆都会送一些到我们家来。张家姆妈也常常带着张先生的两个女儿来家里来玩’扮家家’。有时,张先生独自上门找父亲,父亲不在家,他就坐在沙发上,边给我讲故事,边等父亲。”已故的画家陶冷月的儿子陶为衍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记者回忆道。陶为衍四五岁时,张充仁还送给他一件砚滴。

        当年被陶冷月治愈肩患后,“张充仁世伯提出免费为我父亲塑像,石膏胸像塑成后,因时局关系,当时没能翻成铜像。这尊石膏像就一直放在陶冷月画室内。1958年4月,父亲被打成“右派”,为怕连累好友,就把胸像藏在楼梯间。浩劫来到时,父亲为保存这尊胸像,把楼梯地板撬起,将之藏在了楼梯地板下面,这才躲过劫难,得以幸存。”

        1997年,陶为衍和胞弟为浚在上海为陶冷月举办遗作展,想把这尊胸像一起陈列,可是从楼梯地板下取出后发现石膏底座已破损,无法展出,而作者张充仁又远在欧洲。陶为衍便四处打听翻铸铜像的人选。1999年,经上海博物馆的王克华修复和翻铸,半个世纪前的石膏模型终于变成青铜作品。今天,这尊陶冷月青铜石膏像就陈列在闵行七宝镇的张充仁纪念馆。

        

远而不遗 逝而不忘        

        在写下有关“张充仁文献展”的文字时,肖谷曾这样定义这位艺术家——一位在中国美术史中还不十分响亮,甚至轮廓还不十分清晰的中国现代雕塑艺术奠基人之一和国际最负盛誉的现代中国雕塑家。

        至此,不妨再来看一看张充仁和他昔日同窗的不同遭际。1946年,吴作人接管北平艺专,并组织北平美术作家协会,任理事长,建国后长期任中央美术学院和中国美术家协会的领导,领导新中国美术事业并享有国内外声誉。周方白陆传纹夫妇后调任同济大学任教,1988年83岁的周方白加入共产党并向国家捐赠大量作品。吕霞光夫妇1948年重返法国,介绍中国现代美术,旅居法国期间十分关注中国美术事业和中法文化交流,1983年应邀回国受到热烈欢迎,并于次年在法国捐款建立中国画室,供旅法中国画家使用,1993年吕霞光回国,将毕生收藏的文物珍品全部捐献,这些收藏现陈列于浙江美术馆的“吕霞光艺术陈列”展厅,长期展出。

张充仁1979年任上海画院油画雕塑创作系主任

        然而,1949年后的张充仁艺术生涯却并不顺坦。张充仁出身于法国天主教耶稣会办的土山湾孤儿工艺院,是由“披着宗教外衣的帝国主义分子”培养的基督徒,他是为蒋介石、司徒雷登等“头号反对派”塑像的人,他是公有制教育体制下所不容的私人画室的始作俑者……上世纪60年代,张充仁被调入上海美专任教,后又入上海油画雕塑院工作,当时新中国的雕塑重镇是中央美院和在杭州的中央美院华东分院(今中国美院前身)。

        虽然张充仁是留欧回国同窗中以雕塑见长的佼佼者,但在当时特殊的现实中,即使他努力改造思想,争取进步并作了一系列歌颂工农兵的优秀作品,依然很难在城市雕塑中立足。解放初期,张充仁参与投标上海市政府拟在外滩建立的“人民英雄纪念塔”,巨型雕塑两次评审获得第一,得到时任陈毅市长的首肯,但在“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的张充仁所设计的图样是不妥当的……此人在文艺整风以后尚如此毫无进步”的评判打压下,张充仁的雕塑惨遭毁灭,仅余照片两张,“文革”期间的遭遇更可想而知,被关进“牛棚”的张充仁和丰子恺一起接受改造,张充仁的大批水彩画、油画被付之一炬,雕塑砸碎一地。因此,这次的“张充仁文献展”始于1936年张充仁归国美术展,而终于1966年,或正是选择回避这段时代的无奈。

        反差强烈的是,西方社会对张充仁、对《蓝莲花》以及埃尔热因思念张充仁而作的《丁丁在西藏》的拥抱。1981年,张充仁应邀赴比利时讲学,他与埃尔热半个世纪后的重逢令欧洲为之泪下。比利时国王宴请他,称其为学兄,皇后亲自拜访他,欧洲媒体报道张充仁甚至超过了到访的外国元首。1985年,法国再次邀请张充仁讲学,他为埃尔热、德彪西以及法国总统密特朗塑像。

        年近八旬的张充仁义无反顾地“西渡欧洲别寻知音”,耄耋老人的心头是别有一番滋味的。在异国他乡,他得以与吕霞光夫妇在旅法侨社的雅集中欢聚,得以参加吴作人夫妇的巴黎画展开幕式,得以回到无忧无虑、专注艺术而心无旁骛的追求中去。晚年的张充仁在回国期间完成了邓小平、茅盾、巴金、聂耳等塑像,望九之年创作了雕塑《完璧归赵》庆贺香港回归。1998年,91岁的张充仁在法国去世,法国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1989年张充仁为埃尔热塑制大铜像

        张充仁曾写过一篇文章纪念恩师马相伯,用了“远而不遗,逝而不忘”八字。今天,当一部让西方了解中国和中国遭遇日本侵略的《丁丁在远东》问世八十周年以及“张充仁文献展”落幕不久之际,或许这八个字正是今人对这位被历史遮蔽的艺术大家应当保有的态度。

        (本文参考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张充仁传》、《张充仁艺术研究系列(文论)》,并得到上海张充仁艺术研究交流中心、张充仁纪念馆研究员陆佳一女士和上海土山湾博物馆名誉馆长陈耀王先生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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