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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古勇士如何战斗:左右开弓之外,还能在马上运用大刀和长矛
陈安的故事
大约在公元四世纪二三十年代,关陇地区流传着一首歌谣:
陇上壮士有陈安,躯干虽小腹中宽,爱养将士同心肝。
騄骢父马铁瑕鞍,七尺大刀奋如湍,丈八蛇矛左右盘。
十荡十决无当前,百骑俱出如云浮,追者千万骑悠悠。
战始三交失蛇矛,十骑俱荡九骑留,弃我騄骢窜岩幽。
天大降雨追者休,为我外援而悬头,西流之水东流河。
一去不还奈子何,阿呼呜呼奈子何,呜呼阿呼奈子何。
歌谣中的主角是西晋末年活跃在陕西、甘肃一带,拥兵一方的军事实力派将领陈安。他一度拥有“众十余万”的武装力量,与盘踞同一地区的前赵君主刘曜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太宁元年(323年),双方激战,陈安不幸落入重围,最终被刘曜手下将领呼延清斩杀。包括司马光在内的史家对陈安与将士同甘共苦的带兵风格予以高度评价。《陇上为陈安歌》的出现和流传,正是人们对他的讴歌。据说,后来歌谣传到刘曜耳畔,他“闻而嘉伤,命乐府歌之”。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陇上庶民传唱的歌谣,还是崔鸿撰作《十六国春秋》时读到的材料,乃至唐代官方编修《晋书》时,都保留了对陈安战斗动作和武器装备的细致描述:“安左手奋七尺大刀,右手执丈八蛇矛,近交则刀矛俱发,辄害五六;远则双带鞬服,左右驰射而走。”
这种战斗雄姿,为我们定格下中古时代骑乘勇士的装备与战场形象。后汉至唐,人们对勇士形象的刻画,集中体现在对他们远战骑射技艺和近战刀矛技巧的赞美上。
“双带鞬服,左右驰射”
“双带鞬服,左右驰射”是陈安,乃至整个魏晋南北朝时代骑射勇士技艺精湛的典型特征之一。这与战国秦汉时期的骑射形成鲜明的对比。
战国时代,能够跨马运弓的骑射渐渐成为早期中国军队战场机动兵种的核心成员之一。赵武灵王著名的胡服骑射变革,正是致力于将边境地区三胡(林胡、东胡、楼烦)的军事人口和战争技术纳入自己的军队体系。甚至刘邦夺取天下的军官中,长于骑射战斗技艺的军人被美称为“楼烦将”,是秦末汉初兵种系统中特殊的存在。此外,秦兵马俑、杨家湾汉墓骑士俑乃至两汉的画像石中都不乏骑射的身影。
“双带鞬服,左右驰射”是东汉末年人们才开始注意到的骑射勇士的特殊技能和姿态。《三国志·董卓传》提到:“卓有才武,旅力少比,双带两鞬,左右驰射”。董卓这种独特的身姿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左右驰射”似乎是秦汉时代人们闻所未闻的战斗技巧。即便在东汉末年、三国时期,也仅有技艺精湛的人能够做到。曹丕回忆自己:“生于中平之季,长于戎旅之间,是以少好弓马,于今不衰……彧言:‘闻君善左右射,此实难能。’”显然,曹丕借荀彧之口表明自己“善左右射”在当时“实难能”,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为什么“左右驰射”在当时难能可贵?所谓“左右驰射”,是指向左右两个方向施射。一般人是右臂力量较大,弯弓射箭时都是左手持弓,右手拉弦,向身体左侧射箭,动作可以一气呵成。但如果想要往身体右侧射箭,仍是左手持弓右手张弦的话,则无论身体怎样偏转,右手张弦的行程有限,动作会受到滞碍,射界会受到影响。尤其是右后方将会成为施射死角。合理的解决方式是用右手持弓,左手执箭张弦。在步射时,想要实现左右两手自如施射已属不易。民国时代张唯中在《弓箭学大纲》中提到,只有经过初级训练,打好射箭基础才能在中级训练中慢慢尝试换手施射。想要在飞驰的战马上灵活转换,显然更为困难。正因此“左右驰射”才成为骑射手技艺精湛的经典形容。
魏晋南北朝的战争舞台上,留下了不少骑士“左右驰射”的身影。《晋书·司马勋传》:“便弓马,能左右射”;《南齐书·临川献王映传》:“映善骑射,解声律,工左右书左右射,应接宾客,风韵韶美”;《魏书·于栗磾传》:“能左右驰射,武艺过人”;《魏书·傅永传》:“(傅叔伟)膂力过人,弯弓三百斤,左右驰射,又能立马上与人角骋”;《魏书·石虎传》:“性残忍,游猎无度,能左右射,好以弹弹人,军中甚患之”;《北史·斛斯元寿传》:“性刚毅谅直,武力过人,弯弓两石,左右驰射”;《北史·贺拔胜传》:“少有志操,善左右驰射,北边莫不推其胆略”;《周书·贺拔岳传》:“能左右驰射,骁果绝人”;《周书·赵文表传》:“便弓马,能左右驰射”;《周书·宇文显和传》:“膂力绝人,弯弓数百斤,能左右驰射”;《隋书·宇文忻传》:“年十二,能左右驰射,骁捷若飞”……
简单罗列史料即可发现,越到魏晋南北朝后期,能够“左右射”的勇士越多,且北朝史料中对“左右射”的重视程度明显超过南朝。南朝临川王萧映能左右射,或许和他“工左右书”、拥有非凡的身体协调能力有关。南朝史料更注意赞美萧映“风韵韶美”,与北朝沙场上勇士们“刚毅谅直”、“骁果绝人”、“膂力绝人”的风采完全不同。北方技艺精湛的射手群体中,甚至有女性的身影。传胡太后曾作诗:“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逐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叠双。妇女尚如此,男子那可逢。”表现的正是这位女子能左右开弓,而且射得准。
像董卓、陈安等极少数能“左右驰射”的中古骑士踏上战场时还会“双带鞬服”。“鞬”是什么?李贤注《后汉书》时认为鞬是用来收纳箭矢的,藏弓专用“櫜”。杜预、孔颖达等学者却把鞬视作“受弓”的器具。尽管意见不统一,可无论鞬用于藏弓还是纳矢,或者意指一整套弓矢的收纳器具,鞬内有弓大概是大多数学者的共识。
汉唐之际的史料中,鞬内藏弓是不争的事实。《汉书·韩延寿传》“延寿坐射室,骑吏持戟夹陛列立,骑士从者带弓鞬罗后”,在非战斗状态下,骑吏持戟列立,骑士则藏弓入鞬罗后。“属鞬”、“带鞬”更是常用语。
既然鞬与藏弓有关,那么陈安“双带鞬服”意即同时携带两张弓、两箙(服通箙)矢。董卓“双带两鞬”,也是同时配备两张弓。魏晋之后的北朝,“双带两鞬”者不乏其人:《北齐书·綦连猛传》“世宗遣猛就馆接之,双带两鞬,左右驰射”;《隋书·虞庆则传》“庆则幼雄毅,性倜傥,身长八尺,有胆气,善鲜卑语,身被重铠,带两鞬,左右驰射,本州豪侠皆敬惮之”;《旧唐书·罗士信传》“士信怒,重著二甲,左右双鞬而上马”等。大体上“双带两鞬”的骑士都无一例外拥有“左右驰射”的技能,似乎可以推测“双带两鞬”正是为方便他们“左右驰射”而准备的。
身备三仗、刀矛俱发
在陈安的故事中,他不仅“双带鞬服、左右驰射”,还能在马上运用“七尺大刀”和“丈八蛇矛”。显然,弓矢、刀、矛是三种性质迥异的兵器:弓矢属于远距离抛射性武器,刀是近距离砍斫性武器,矛是近距离击刺性武器。弓矢、刀(含楯)与矛(矟),事实上组成了中古军人三种基本的武器系统,“注箭”、“举刀”、“按矟”则成为当时武装人员常见的战斗姿态。
北魏的基本兵种可依据兵器分为三类。《北史·高闾传》记载高闾对六万人部队的划分:“……(六万人)分为三军:二万人专习弓射,二万人专习刀楯,二万人专习骑矟。”可见,注箭之士、举刀之兵和按矟之骑是北魏军队中三种并列的基本兵种。
正光二年(521)正月,准备北归的柔然首领阿那瓌请辞,《魏书》详细记载了孝明帝向阿那瓌赐物的清单:
……细明光人马铠二具,铁人马铠六具;露丝银缠槊二张并白眊,赤漆槊十张并白眊,黑漆槊十张并幡;露丝弓二张并箭,朱漆柘弓六张并箭,黑漆弓十张并箭;赤漆盾六幡并刀,黑漆盾六幡并刀;赤漆鼓角二十具……
据此可知,军用品包括“甲”和“仗”。甲主要是“细明光人马铠”和“铁人马铠”;仗则由各类精心美饰的槊、弓箭和刀楯三类武器构成。
既然弓矢、刀楯和矟是当时三种基本兵器,那么娴于其中二或三者的军人自然会受到瞩目。
能同时使用弓和矟者史不绝载。梁武帝之子萧纪“便骑射,尤工舞矟”,身兼两种不同的战斗技能。《北齐书•武成胡后传》载:“帝(高纬)诈云邺中有急,弯弓缠矟,驰入南城⋯⋯” 高纬的战斗整备动作是“弯弓缠矟”:将松弛的弓体压弯并挂上弓弦;用丝线缠绕矟身以辅助握持、防止打滑。《新唐书•薛仁贵传》:“仁贵恃骁悍,欲立奇功,乃著白衣自标显,持戟,腰鞬两弓。”同时携带刺杀性长兵器(戟)和抛射性兵器(弓)驰骋战场的传统仍在唐代延续。
中古武装人员的兵器中,不仅弓矢和矟并存,刀和矟也可以同时配备。《晋书·段匹磾传》记载:段文鸯因马乏伏地而不得不下马苦战。他的槊折断后又执刀力战,大概他在跨骑马背时同时装备了矟和刀。陈霸先与侯景作战时,“景与百余骑弃槊执刀,左右冲阵,阵不动,景众大溃”。侯景和他麾下的骑士很可能也是按矟执刀参加战斗的。通常在矟这样的刺杀性长兵器折断或不便使用时,武装人员会换用砍斫性的短兵器刀。上述几条材料都是武装人员先用一种兵器,之后再换另一种兵器进行战斗。
当然还有善骑射者亦能使用刀楯的例子。《梁书·王神念传》:“神念少善骑射,既老不衰,尝于高祖前手执二刀楯,左右交度,驰马往来,冠绝群伍。”
那么,有没有三种兵器同时装备在一个人身上并且运用的呢?本文开头提到的陈安当然是一位同时装备或使用弓矢、刀楯、矛矟三种兵器的勇士。此外,《隋书》记载权袭庆跟随杨忠与北齐作战时“被围百余重。袭庆力战矢尽,短兵接战,杀伤甚众,刀矟皆折”。权袭庆矢尽之后,短兵接战又折刀矟,显然同时装备并运用三种不同的兵器。
像陈安、权袭庆这样同时装备并使用三种不同武器的勇士,大概就是北魏时人交口称赞能“持三仗”的勇士。燕凤曾向符坚夸耀北族战斗力强悍:“北人壮悍,上马持三仗,驱驰若飞……”燕凤以“上马持三仗”来称颂北族骑士之“壮悍”,而另一位北魏勇士也因能“持三仗”受到孝文帝的赞美,称他“勇冠三军”。太和十九年(495)元嵩随孝文帝南伐,与南齐名将陈显达激战时,“嵩身备三仗,免胄直前,将士从之,显达奔溃,斩获万计。”
无论是“左右驰射”、“双带两鞬”,还是“刀矛俱发”、“身备三仗”,汉唐之际战争舞台上活跃的军人都不免烙印着北方游牧族群战斗技术的痕迹。据说,北方草原游牧民之一的高车人安葬勇士时采取这样一种葬俗:“其死亡葬送,掘地作坎,坐尸于中,张臂引弓,佩刀挟槊,无异于生。”“张臂引弓”、“佩刀挟槊”,不正是陈安、元嵩、权袭庆等勇士“上马持三仗”战斗英姿的再现吗?当中古时代人们以乐府歌谣纪念“双带两鞬”、“身备三仗”的英雄时,当撰史者用文字称颂沙场勇士的壮悍和雄豪时,北方族群对中国古代军事史的影响并没有停留在技术层面,而是早已深深植入长城以内人们的军事文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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