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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芝来信Ⅲ:西藏必须现代化
亲爱的朋友:
在上一封信中,我们谈到了西藏的特殊性问题。毫无疑问, 西藏是特殊的——地理环境特殊,文化传统特殊,社会状态特殊,自然地,西藏需要不同于一般内地省份的、与其特殊区情相结合的治理方式。这些都是老生常谈,毋庸赘言。
但是,在西藏的特殊性及其相应对策的关系方面,尽管经过新中国几十年以及民国时期乃至封建王朝千百年的探索,也还是有很多问题并没有形成共识,更谈不上基于共识创造出具有可持续性的政策思路。
比如,西藏的特殊到底是因为这片土地和以汉文明为主的内地存在巨大的文化差异,还是因为西藏地广人稀,无法按照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演进的现代化思路治理——其成本过高而受益近乎不存在?抑或,地理的特殊和人文的特殊根本就是一回事儿,对其进行区分根本就没有必要?
在我看来,西藏历史人文的特殊性和这里独特的地理环境是相洽的。极其艰苦的自然环境限制了这里的人口繁育,阻挠了这里的经济发展,同时,也深刻影响到了在这里定居的人们的精神世界。佛教并不发源于西藏,但藏传佛教却完美体现了这里的定居者的人生态度。人们崇神拜佛,尊重生命,崇尚自然,主张保守而不热衷变革,其精神实质是在理性思考或者感性认识基础上形成的对自然力量的妥协和顺从。
我曾在以前的通信中谈到,在西藏,没有什么人会把“人定胜天”挂在嘴边,这既是因为这句话与这里的文化传统相悖,更是因为严酷的现实每每告诉人们,顺从自然之力才是更加理性的选择。
在西藏,传统观念比内地具有更强大的生命力,而现代性的普及却往往遭遇到更大的阻力。这既是因为长期延续的宗教传统在本质上对现代性以及现代生活并不像内地那么热衷,人们更憧憬来生,享受自己独特的精神世界;也是因为基于西藏的自然条件,高昂的成本在很大程度上也使得现代化,不论是对执政者还是对普通民众而言,都缺乏吸引力——成本过高,而且往往存在着严重的技术约束。
在技术-成本约束下,改变现世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而得到的回报往往比内地要低得多,这必然会进一步强化传统对人们的影响力。环境艰苦——观念保守——现代化水平低——改造环境的能力差——环境艰苦……这种循环在西藏的很多地方,就是社会生活的常态。
然而,青藏高原不是南极洲,并非完全不适合人类生存的蛮荒之地。而人们对西藏的普遍误解之一恰恰就在这里——内地不少人似乎认为,西藏不适合现代化,甚至不适合人类居住,在潜意识里,有把西藏当作一个100多万平方公里的自然保护区或者美国人所说的“原住民保留地”的意思。
本着宽大为怀的精神,我们不必去分析这种观念折射的心态是不是有些种族主义,至少是文明中心-边缘主义,我们更愿意仅仅将之当作无知无识导致的粗鄙。就以事实而论,这种观念显然忽视了独具特色的西藏传统文化及其产生的社会经济条件。雄伟的布达拉宫、瑰丽的罗布林卡、庄严的扎什伦布寺、幽静的托林寺,这些建筑史和文明史上的杰作绝不可能建立在蛮荒之地上。
西藏古代文明的水准以当时的生产力条件而论,不逊于地球上的任何地方。问题不在于古代西藏人民有没有达到文明的水准——这是毫无疑问的,藏学在全世界知识界的地位证明了这一点。问题在于古代西藏文明的高度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无法普及到多数民众当中,只能满足社会等级金字塔顶端的极少数人。可是,在古代社会,哪一个地方不是这样呢?在当时的条件下,绝大多数民众的愚昧和极端贫苦恰恰是金字塔顶端辉煌的基础。
西藏问题——这当然不是一种精确的表达——实际上是在新中国成立以后才凸现的。我的朋友,千万不要误会我,我决不是说西藏问题是新中国造成的,而与外国势力对西藏的长期渗透无关。我要讨论的是,如果西藏一直保存着三大领主控制下的金字塔结构,那么我们在前面谈到的影响西藏现代性发育和现代化进程的自然环境与传统观念约束便都不是问题。因为在那种社会等级体系下,西藏的统治者根本就不会有现代化的要求和追求现代性的动力。他们的“现代生活”因为人数过少,总成本不高,完全可以通过压榨底层民众来得到实现,根本没有必要推动现代化,也就不存在“圣地观”和现代性的争论与冲突。
至于社会内部出现的个别启蒙者,如根敦群培之类,现实世界的监狱,比如布达拉宫脚下的雪城,以及精神世界的监狱,比如95%以上的文盲率,足以保证这些“捣乱者”无所作为。顺便说一句,这种现象也不是西藏所独有,直到今天,世界的很多地方,生活最现代化的统治者还在试图用最不现代化的精神体系来维持自己最不现代化的统治方式。
但是,西藏毕竟不是孤立的存在,西藏是中国的一部分。而中国在整体上自满清王朝末年以来就是以现代化为前景的。现代化进程或快或慢,但方向是非常明确的。自1950年到1959年,中央与西藏地方政权的关系,其中一个解读维度就是现代社会与农奴制的关系。中央政府出于维护国家统一和西藏稳定的动机,试图对西藏的农奴制度作出妥协,但这种妥协必然只能是阶段性的,其原因既是国际政治的,也是意识形态的,还是权力体系的。
不管怎样,根本性的冲突终于在1959年导致了西藏地方政教合一政权在中央政府平定叛乱后瓦解。之后的西藏问题便转换成了西藏如何在全中国的支持下推进现代化的问题。传统文化和传统价值有时被作为现代化的对立物加以驳斥——以文革为典型;也有时则作为伟大的精神遗产用现代语言再次描述和阐释。无论如何,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在全面推进现代化建设的中国版图上,西藏不能也无法成为一个所谓的世界上最大的“自然保护区”或者“原住民保留地”。“自然保护区”的概念由于其没有涉及到文化关系、更强调西藏环境的脆弱性,尚且可以被接受,而“原住民部落区”则是彻头彻尾的政治不正确。
西藏必须现代化。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西藏政策的方向。在这个过程中,需要考虑现代化的技术与成本、西藏传统文化价值与现代性之间的关系,以及西藏问题的国际因素。但是,现代化本身是不容置疑的。
而现代化,不仅仅意味着在西藏出现几个西藏柳梧新区、林芝八一镇、阿里狮泉河这样的现代化岛屿,更是西藏广大土地上数百万人民物质生活和精神世界整体上的现代化。这既是因为从保证西藏属于中国的国家安全角度出发,中央治理西藏,最可靠的根本依托是西藏广大人民而不是极少数传统等级社会的精英;也是因为西藏只有现代化,西藏地区才能最终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以保证西藏独特的传统价值。
对于前一点,只要存有对中国国家认同的中国人,应该都会赞同。对后一点,却往往会导致分歧与争议,似乎任何的现代化开发,都会破坏当地的自然环境以及文化传统。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比较绝对化的感性判断。在拉萨附近山区的植树造林,也是用现代化手段和现代理念对自然环境进行改变,而在那曲地区,当地民众手工挖掘虫草,对自然环境造成的压力并不是可以被忽略的。当然,我决不是在为在西藏开山挖矿之类的纯粹以环境为代价的逐利行为辩护,更不是主张拉萨也应该像内地的许多城市一样大搞土地财政。用非此即彼的黑白二元论来作为判断政策的价值观标准,很难说得上是成熟健全思维的体现。
作为结论,我个人依然坚持,西藏是应该而且必须现代化,但这种现代化应该是在技术进步边界和成本边界的约束下,以渐进的方式推行的。考虑到西藏的特殊性,现代化进程必须坚持政府主导,而不能单纯遵循市场原则,政府也不能秉持“无事是好事”的鸵鸟思维,只求平安过日子,以保全长官头顶上的乌纱。
我的朋友,我很清楚,在很多内地“文青”的观念中,谈论西藏的现代化是一件非常令人讨厌的事情,简直是亵渎圣地。好吧,有人这么想,这是他的权利。但是,请原谅我,我还是更多地考虑生于这片土地长于这片土地,以这片土地为现实和精神的双重家园的各族民众的需求,而不是仅仅闲来到此一游甚至心中一闪念的人的感受。或许有人会争论说,你也不是西藏人,有什么资格代表西藏,人家没准儿就是不需要现代化呢。对于这种争论,我是真的无话可说。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要吵架,连卫生纸撕得不整齐,都可以成为分手的理由”。对吧?
这边开始下雪了,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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