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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佳玮专栏:那些闭塞的不开心
去年夏天,我到了贵州一个县城。那里没有通火车,出入只能靠汽车,以及一条高速公路:你永远上不了60公里,身前总横着满布“易燃品”、“危险”字样的大罐子车。那个县城有老城区和新城区。老城区的菜市场,入夜后就是夜市,有火辣撩人的烧烤和啤酒,蘸料丰足。所谓新城区,其实是一个国际大酒店,以及身旁的几栋高入云端的高级公寓;酒店对面是一排精品店铺,两三个挂着“苹果4手机”标牌的数码店。酒店里住客很少,我每次去前台,总发现大堂里只我一个人。墙上挂着色调失真的大卫与布歇油画复制品,你看得出他们试图营造“这是一种欧洲范儿”的失败努力。
在那里住了几天,走访了几位搭得上关系、但从未见过的长辈,聊天。长辈们都因为城市的改建,从郊区到了相对靠城中心的小区里,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是“农民进城了”!当然也提到了这规划妖异、相当丑陋的市区。据说,许多外来老板们手段都差不多:以建造国际大酒店和高级住宅为允诺,要求获得更便宜的地价,买到了地,造完了房子,高价售卖,然后去下一个城市开疆拓土。与我同去的长辈——他自小在那里长大——慨叹这种速食城镇化建设的愚蠢,哀惋县城当年质朴风貌的流逝,久住在这里的长辈们却一脸无所谓。他们承认自己也不会去住那个大酒店,住不起;他们认识的人也买不起新建的高级住宅,据说只有少数莫名其妙愿意在此度假的老板会为他们的情妇一掷千金,但是:
“那些个楼,还是蛮好看的嘛!”
以及:
“买东西还是方便了!”
还是去年夏天,我在无锡的一位长辈,全家从住惯了的郊区——那里现在已经变成了高速公路——搬到了新开拓的小区里。那位长辈倒没像我想象中那样,感叹小区里绿化不及乡下、邻里未免冷淡,只是念叨了几句爬楼梯有些麻烦,厨房不够施展。但是:小区周围就有药店、超市、卡拉OK,他很满意。呀对了,还有一群热热闹闹跳广场舞的老先生老太太们呢。那位长辈,一个憨厚的老实人,很安心地说:
“现在是,没啥烦恼了。”
原来在乡下,有什么烦恼吗?
贵州的亲戚说:烦恼多得很!院墙矮了,鸡被人偷,玉米被人折;降压药,不好买;拖拉机,修来修去修不好,又不能开进城来修,没人肯跑远路去给你修的。晒的海椒也被人偷!!
我无锡的那位长辈说:烦恼多得很!你堂哥开的店卖香烟,老是要被人敲诈!乡下房子出一点什么问题,想砌个墙,刚把沙子堆在那儿,就有人跑来查,问我们有没有手续,这个也要手续的!
那些生活在乡间,从奔走如飞的大都市里望去,仿佛田园诗主角一样的,微笑着,开朗着,无忧无虑的人们,也有这样那样的烦恼的。
我迷路时,在贵阳郊区遇到一位老大爷,举着牌子说专门带路。上了车后,跟他聊起来。他承认说许多四川重庆的有钱人夏天爱往贵阳跑,凉快;他承认说许多地方农田被开辟成没人住的商务区商务酒店了,挺好,至少对他的收入而言。贵阳郊区原来是挺好,凉快,但以后更好,因为来的人多了,他就有钱了。
“您不知道,我们这里以前穷得那个样子!”
我无锡的那位长辈说,他们其实也有烦恼,只是跟城里的亲戚聊天,别人说的烦恼都是孩子上学、房价地段、随份子、电器和去哪儿旅游,他们的烦恼,诸如养鹌鹑亏了本、堆沙子被质问、晒了萝卜干被偷掉,听起来就形如儿戏。他们自己也不好意思多提。但其实,这些烦恼,都是实实在在的。
我问:许多人觉得,乡下人就比较憨厚朴实,不高兴的事儿转眼就忘,真的么?
我无锡的那位长辈说:也不是转眼就忘,只是长久以来,习惯了,会觉得“哎哟反正也没有办法,就这么过去了呗”。
短期来看,这种法子是很有效的。我知道他们没什么选择,也就比较容易死心。但能量守恒,负能量也不能随意被吞咽。那位长辈说,久了,还是会有些感觉,“就觉得自己特别没有办法”。这种无力感,会慢慢压着他们。当然,他们很难宣叙这些,所以平时跟城里的亲戚吃饭,也就是笑笑,呵呵呵呵,好像他们没有烦恼似的。
我问那位长辈:你知道城里人都觉得乡下很好吧?干净,不闹,无忧无虑。
那位长辈答:那是因为他们只是来玩一玩,我们是要住的呀。
当然,严格来说,我贵州那几位亲戚、无锡的这位长辈,并没有进城。他们只是住在城乡结合部,住在一个真正城里人看来,粗鄙庸俗、不中不洋的混搭地带,但他们很开心,虽然也添上了新的烦恼,但好在,旧的、积压已久的烦恼算是去了。
如果本文有什么主题的话,大概是这样的:
这世界上可能并不存在田园牧歌那样的地方。许多幽怨没有宣之于口,可能仅仅因为,不同的人之间,很难彼此理解;以及在闭塞区域生活的人们,已经习惯了“反正也没有办法,就这样过去了”的生活习惯。那可能并非心胸宽广,而是憨厚朴实融合着一点害羞。再单纯的人和地方,都有他们的忧惧和不安,只是,可能,他们没有使用社交网络来表达的习惯,也没有一线城市媒体那么无孔不入的触角来询问他们的感受。他们更多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是在城里的小侄女们合影的要求下,憨厚地笑着比划个手势,让人在朋友圈看到,便觉得“哎呀你们老叔真乐观,无忧无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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