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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伯牛寻访太平天国战场︱宅男走江湖

谭伯牛
2014-11-19 15:51
来源:澎湃新闻
私家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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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伯牛,著有《战天京:晚清军政传信录》、《天下残局:断章取义晚清史》、《湘军崛起》等。

        今年夏杪,从长沙出发,至武汉,循江东下,往来南北两岸,访寻太平天国战争的遗迹,到南京时,已是秋天。

        一百五十年前的秋天,即清代同治三年与太平天国甲子十四年(1864)的秋天,湘军攻入南京。前此,天王洪秀全病亡,后此,忠王李秀成与幼天王洪天贵福相继被俘,凌迟处死。国史上死亡人数最多的内战,至此终结。尽管太平军余部从东南转战至西北,继续战斗到1869年,但不妨认为1864才是天国覆灭的年分。

        为纪念太平天国战争结束一百五十年,早在春天,澎湃新闻“私家历史”栏目便预约了这趟旅行。东家十分宽容,除了规定终点须是南京,去上海拼一场酒,回家写一组游记,再没有做其他的限制。7月23日,对着历史地图与当代地图研究一夜之后,我拟定了此行的路线:长沙-武汉-武穴-半壁山-湖口-瑶里-祁门-安庆-天堂-南京。这些地名,以及周边的形势,对我来说,是非常熟悉的。然而,那只是左图右史的卧游与神游的熟悉,除了起点与终点,我并未去过其中任何一处地方。

太平天国波及的主要地区。图片来自《太平天国历史地图集》,中国地图出版社,1988

       
        至于为何如此设定路线,有两个原因。

        第一,湘军与太平军之战,本质就是争夺长江控制权之战。略言之,双方争夺的焦点是南京,而南京攻守的关键则在长江。仅仅依靠城墙,南京不足以守,必须控制城外的江面,才能避免围城的局面。而要控制南京城外的江面,则远至安庆,近至芜湖、浦口,皆应掌握在手,才能好整以暇地防守。而安庆之稳固,则系于是否拿下了九江。九江与安庆之间的长江,河道平直,水流平缓,二城面对的江面却是接近九十度的大拐弯,易守难攻。若能保有这两座城池,则双城之间的通信与物流皆有保障,亦即后勤有保障。然对敌人而言,则非但进不能攻,一旦退守,则要退到武昌。因此,当太平军控制了从九江到南京的长江流域,则湘军要不龟缩武昌,要不从陆路推进,否则无法成功。不过,仅自陆路进兵是下下策,一则推进慢,一则转运困难,一则有孤军深入的危险。因此,早在湘军组建之初,江忠源建议设立水师,以收高屋建瓴之效,就是预计到未来攻打南京,不解决长江控制权的问题,必然无功而返。当然,长江对南京来说,固然有直接的利害关系,陆上的苏、常、杭、湖诸城,亦有间接的利害关系,最好都能拿下,如此才能真保平安。而在太平天国最鼎盛的时候,上述要地皆在掌握,则南京之固若金汤——洪秀全云铁桶一般——可以想见。同理,湘军(曾国藩)不仅要夺回长江控制权,更要协助淮军(李鸿章)与老湘营(左宗棠),去收复苏杭失地,才有可能完成对南京的合围。历史事实亦符此论,双方在长江流域你来我往,恶斗十年,才分出胜负。因此,设定一条沿江东下的路线,并特别寻访与争夺长江控制权有关的地点,实在是理所当然的选择。

        其次,作为“宅兹中国”的宅男,深知计划不如变化,早已做好随时修正路线的准备。初订方案中,固有决不更易的地点,如半壁山与武穴,如湖口(其实意中已有九江,从地图知道两地隔得很近),如安庆,因为三处皆是争夺长江控制权最激烈的战地。也有随时可以放弃的去处,如瑶里,这个江西小镇在万山之中,远离长江,甚至都不是主要战场,为什么要去?答案似乎不雅,因为想去那儿找一个大马桶。最终确实没去瑶里,具体原因请俟续报。还有虽非争夺长江的主战场,却是我自己特别想去的地方,如祁门,如天堂。为什么特别想去?卖个关子,亦容续报。此外,沿途会增加景点,是必然之理,事实上确也增加了一些地方。总之,只要大方向没错,制订具体路线,越有弹性越好,因为,古往今来,东海西海,不拘何人,凡能做成一件事,几乎就没见过闭门造车而能出门合辙的奇迹,往往只可祈祷能遇上学做草鞋边打边像的运气。

        路线既如此设计,可说战略已经成形,临行再要考虑的就是战术问题了。

        最重要的问题,是千里独往,还是邀伴同行?与朋友在一起,不寂寞,更安全,这是肯定的。然而,我宅已久,并不怕寂寞,甚而自觉能享受之,何况,寂寞是创作之母,一旦独立古战场,独对古建筑,尚友前贤,思入微茫,这时候突然被朋友叫醒,当会如何郁闷。至于人身安全,窃谓尽人事,安天命,六字足以尽之。所谓尽人事,是君子不立岩墙之下,不要没事找事,自寻烦恼。所谓安天命,则以国族之兴亡亦有运数存焉,何况一己之安危,孰知有没有前定的果报,后起的孽缘,以及无厘头的国情。变数甚多,既非个人所能控制,徒生杞忧,又有何益。以此,决定独行。

        既定方针,于是,23日晚,在网上订购明日去武汉的高铁票。然而,对着电脑搞了半个小时,都提示身份证待核验,不能下单。这张身份证怎么会有问题呢?明天将是我第一次坐高铁,而自2010年1月试行火车票实名制迄今,我还没坐过火车呢。其间坐过几次飞机,都是网上订票,机场取票,从无阻滞。可见,这事不赖我,而要怪铁道部的售票网站。

        24日午,起床,吃了一碗馄饨,背上行李,打车到了长沙南站。先去窗口核验身份证,半分钟就搞定,然后去自动售票机购票。结合未来在各站购票的经验,发现在每个火车站的自动售票机前(包括地铁站),都有不能顺利使用机器的同胞,我想,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人机界面不够友善,流程指引不够简明,常常让人揣摩良久才知道该怎么进行下一步,一是来自小城镇的朋友接触自动化机器,尚属新鲜体验,不得不稍作研究,才能操作如意。从第二点尤能看出吾国地区发展程度的差异,见微知著,则知富强可望,尚非其时,任重道远,不能轻言崛起矣。当然,上了车,又有另外一种感受,高铁快速平稳,确属佳作。一个半小时,即至武汉。

        武昌在太平天国战争期间,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湘军的大本营,当然是此行的重点观光区。只是,旅行计划中有一处叫做天堂的地方,在湖北罗田,与安徽六安接壤,远离长江,因此,在制订路线图的时候,将天堂与武汉列为最后才去的地方。于是,从武汉高铁站出来,即至数十米外的杨春湖客运中心买了张汽车票,奔赴此行的第一处古战场,武穴市田镇。

        当然,若我非湖南人,则此行首发须在衡阳,再北上至长沙,更北至岳阳,历访战地,渡江至武汉,才算合格的开头。长沙是曾国藩组建湘军之地,也是他的伤心地,既受官场排挤,还在城北的靖港投江自杀。衡阳是湘军水师初创之地,岳阳则是水师出江初战之地。三地皆有重要意义。然而,我在长沙生活近三十年,衡、岳亦皆去过,实在难以在旅行初期找出那分熟悉的陌生。而况还有一种感觉,就是觉得湘军元老所谓“城市油滑之人”,难与同事,说的正是这三个地方的人。三地虽属湖南,固是湘人,却不在湘军草创时那个湘字所代表的范围。

        湘军之湘,原始意义是湘乡之湘,而非湖湘之湘。当王錱与罗泽南在湘乡组练一千余名乡勇,到长沙接受曾国藩的节制,这支军队就叫湘勇——来自湘乡的勇营。当时,除了湘勇,还有宝勇(宝庆)、浏勇(浏阳)、平勇(平江)、镇勇(镇筸)等各色称号,皆是与湘勇平行并列的名词。彼时的湘字,只是一县的代指,而非全省的简称。至于湘勇或曰湘军之湘终与湖湘之湘划上等号,是后来的事。

        还有那句名言:“无湘不成军”;通常理解为军中无湖南籍将士则难成劲旅,甚或暗示中国之将材士气以湖南一省为最,则此一湘字又指湖南。其实,这是一个误会。最初,此字仍是指称湘乡,是用来赞美湘军创始人——罗泽南,意谓他所率领的湘勇在当时的湖南省内是最精锐的部队。增字释义,应说“无湘乡勇不成湖南军”,才是原义;后世理解为“无湖南兵不成中国劲旅”,固然不无经验上的证据,终与历史上的证据相悖,不宜滥用。

太平军与湘军之战,本质就是争夺长江控制权之战。图为太平军与湘军水师

       
        当然,后来胡林翼与曾国藩麾师东进,终克南京,其间,“湘军”二字见诸公文,不仅指称来自湘乡的勇营,今所周知。然而,彼时所谓湘军,与今日所讲的湘军仍有不同的地方。当时公文,有时用湘军,有时用楚军,有时称湘勇,或又称楚勇,而这些词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即“湖南军”。同时,如“豫军”(河南)、“苏军”(江苏)、“江军”(江西)、“鄂军”(湖北)等称号,都是指称某省的军事力量,与“湘军”是同一用法。而后人所理解的湘军,则专指由胡林翼、曾国藩与左宗棠等人统帅的以湖南籍将士为主体的军队。两者是有区别的。当时,在湖南省,除了曾、胡等人所率的湘军,还有巡抚、提督统制的绿营,以及地方的零散武装,这些军队都被称为湘军。湘军真正成为今天我们所理解的湘军,被赋予专有名词的意义,还需要时间。包括胡林翼、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刘坤一在内的历任湘军统帅,在咸丰、同治、光绪三个朝代,迭出代兴,南征北战,这才将“湘军”两个字从泛称的名词塑造为专有的名词。

        正因为这些历史的原因与个人的感触,兼以此行的主题是太平天国战争,我没有将湖南列入旅行计划。不过,未来若以湘军何以名湘为题,在省内做一番旅行考察,也是我的愿望。

        这都是临行的思考。及至出发,到了武汉,坐上去武穴的中巴,所想所遇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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