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湖南蓝山县村民的艰难维权路：错把骗子当恩人

        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肖长英把自己的希望寄托于网络，“谁删我的帖子，我就去谁家死。”

        从2004年6月开始，原本关于她山林权属的争议，她层层反映寻求协调纠纷矛盾，直至法院的一审、二审、终审，到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的驳回，她开始走上上访之路。

        时隔10年，在蓝山县信访局门口的电子大屏幕上，每天滚动播放着“肖氏姐妹等在北京非法上访被警方行政拘留”的字样。

        蓝山县的人都知道，这个肖氏姐妹指的便是肖长英、肖小英。在蓝山县，肖长英、冯秀德夫妇其实是有头有脸的体面人物，丈夫搞房地产，妻子搞柑橘开发，身价不菲。

        2014年7月15日，肖长英将自己的经历发到了网络论坛，经论坛管理员加精置顶，帖子异常火爆。“她说网络就是她最后的希望，”蓝山县宣传部部长刘素萍说。

        十年维权路，遇到的人与事，现在她回想起来，一路的辛酸，一路的啼笑皆非。

澎湃新闻记者 王万春 图

骗子处长

        肖氏的维权路，需要从2004年开始说起。

        那年肖长英在蓝山县塔峰镇承包了一块地，准备搞柑橘开发。

        与此同时，原本她所有的蓝山县大桥乡山林场地上，未经她同意，一座名叫大冲的电站已动工建设。

        由此，她开始走上维权路。

        肖长英夫妇识字不多，“我们两口子加一起，不足六年级，没读完。”冯秀德称，后来认识字，全靠维权打官司学会。至今，他们夫妻二人写的字，确实像小学生铅笔写的一样。

        “那之前我们开长途大巴，专跑广州，又累又赚不到钱，我说卖了还有个7、80万，还可以搞房地产。”冯秀德说。

        虽然柑橘开发因肖长英的维权而搁浅，但冯秀德的房地产很成功，他是蓝山县搞房地产最早的那批人。一边挣钱，一边支撑着妻子维权打官司、上访，“有时候真没钱了，我就说算了吧，我们还有米吃就行。”冯秀德说。

        但2004年11月份，在搞柑橘开发时，肖长英认识的一个常德朋友，又让她燃起了维权的希望。

        这位常德朋友告诉肖长英，有同学在湖南省省委搞新闻调研，能帮她解决事情。

        2004年12月份，肖长英在长沙火车站见到了这位“贵人”邓文传。邓文传告诉肖长英，他最痛恨官员欺压百姓，要搞新闻调研纠正纠正。肖长英回忆说，邓开的车子，前面挂着新闻采访的牌子。

        第二次，冯秀德去长沙找邓文传，邓文传直接带他到湖南省委省政府大院的一个办公室，“进出，站岗的都喊邓处长，办公室里挂着一块新闻采访调研办公室的牌子。”冯秀德说，那次邓文传带他到省人大、公安厅等处反映情况。其中拿到了湖南省人大常务委员会办公厅的批示，这份批示显示，肖因山林上访，要求蓝山县人大及政府处理，确保不再上访。

        “还是有关系，不然我们进都进不去，武警站岗，还有保安，更别说拿到批示了，”肖长英说。

        2005年初，邓文传前往蓝山了解情况。其中一次带着冯秀德来到了蓝山县人大，冯秀德回忆说，进门的邓文传询问，“你们这里是县人大吗？有事情来调查一下。”见对方有点怠慢。邓文传直接询问，“你什么级别？我是省委新闻调研办公室的处长。”冯秀德称，当时邓文传就从怀里掏出了一本红色的本子，后来给他看，上面写着“湖南省省委新闻采访调研主任，正处级”。

        也不知真假，县人大办公室的人开始端茶倒水，并询问详情。第二天，就有县人大工作人员联系肖长英，询问是否到省里反映了情况，“问我知不知道有省里领导下来调研。”

        肖长英也说，到蓝山县时，邓文传的电话会时常响起，“他一开口就是首长啊什么的，声音很大，我们也没有怀疑。”

        不过，邓文传调研非“免费服务”。据肖长英称，邓找各种借口，称要疏通关系，一次收取8千元，一次收取1万元，每次收取不一样，前前后后收取了他11万元，“我们知道的情况下他来了蓝山3次，我们不知道的他还来过，有次突然打电话说，他就在蓝山。”肖长英说。

        结果，后来不了了之，肖长英联系索要钱时，他一开始推脱，说过两天再打钱给她，后来直接联系不到。最后，他们夫妇从湖南省高院法官处获悉，邓因涉嫌诈骗案被判刑11年，“现在出没出来还不知道，钱也要不到。”

澎湃新闻记者 王万春 图

真假记者

        在邓文传帮肖长英周旋之际，一次还带来了北京的一名记者，叫黄堂（化名）。第二次，黄堂和一李姓记者一同前来蓝山，不过，这次对方要肖长英出6000元路费。

        肖长英记得，黄、李二人到大桥乡山林现场走访，为此还刮破了姓李的裤子，“我想想也太不容易了，6000元路费给了现金，也值了。”肖长英称，黄、李二人采访了他们和村民，但并没有采访政府，写了一篇新闻报道，发给了蓝山县政府，约一星期后回了北京。

        肖长英将当场二人所写的报道拿给澎湃新闻记者看，署名为“本刊记者XXX”的稿件，并不是一篇新闻稿，倒像是一篇敲诈勒索信，开头便点时任县领导名字，后缀“注意、慎重”的字样，里面内容惊悚，夸大其词，且全是单方面陈述。

        澎湃新闻搜索黄堂其人，其中在一个“中国行政司法监督网”上看到了黄的照片和简介，被肖长英一眼认出。在简介中，黄自称“农民维权记者”，不过澎湃新闻记者并未在中国记者站网查询到该人，也并未查询到该人在任何正规媒体的新闻报道作品。

        相比邓文传，肖长英并不恨黄堂。2014年3月份，肖长英到北京上访，给黄打电话，黄很热心地接听，并跑出来请肖长英等人在北京吃饭，由此她觉得黄堂不错。

        黄也向她声称可以想办法为她维权，找法律事务所咨询办法，不过要收取3000元的咨询费。“我说还是算了，我上了老邓的当，一提到钱我再也不相信了。”肖长英说。

        至今，肖长英仍与黄堂仍保持着联系。

        此次上访，肖长英6人被北京警方以非法上访行政拘留7天。肖长英说，第7天，拘留所说你们蓝山的人来接你们了，随后在拘留所门口，他们不认识的6人开着面包车，将他们接上车，连夜将他们送回了蓝山县公安局，后蓝山城南派出所询问笔录后交还手机释放。

        此后的一段时间，在蓝山县信访局门口的电子大屏幕上，一直滚动播放着“肖氏姐妹在北京非法上访被行政拘留”的字样。“很长时间了，现在还那样放着，没点名字，但都知道是我。”肖长英笑着说。

 热心网友

        维权无望，肖长英把注意力投向了网络。

        2014年7月15日，她将自己的材料发到了蓝山论坛、蓝山红网等网络，并留下了联系方式。看到帖子的蓝山知名网友王医生、李明刚等人主动联系肖长英，询问事件是否属实，“如果属实，我们就支持，”王医生说。

        随后，王医生、马忠兵等网友，在肖长英的带领下来到大桥乡山林的电站处，录制了一份20多分钟的视频。视频中王医生俨然是一个主持人，向网友介绍了大概情况，肖长英等人手拿控诉材料出镜诉说遭遇。

        随后，这份视频也出现在了蓝山论坛。不过，蓝山红网的帖子已经被删除，而王医生也要求删除这份视频的帖子。

        “谁删我的帖子，我就死在谁家，这是我最后的希望。”肖长英对蓝山论坛的管理员和网友说。

        9月16日，澎湃新闻记者见到了王医生。他似乎有些紧张，说及肖长英事件时，他声音大的几乎整层楼都能听到，而说到帖子、视频时，他声音压得几乎自己都听不清。

        王医生说，你撕张纸、拿个笔，他试图画出肖长英的山林图。但一手捏着笔，一手攥着澎湃新闻记者的名片盒子，最后，盒子盖子被他不知不觉中撕裂，而纸张上画出了无数乱七八糟的圆圈和斜线。

        不过，王医生他坦诚，蓝山县每个政府部门都有他认识的人。永州市共举办过两届网络座谈会，他都前往参加，并得到时任永州市委书记的肯定，“张硕辅书记说，我是网络意见领袖，我当场给他看我拍的豆腐渣工程，张书记当场批示返工，他现在已经是副省长了。”

        王医生称，现实中他是广东的一名医生，而李明刚则是小学的教师，其他网友都有自己的本职工作。王医生说，正因为热衷于网络，他曾经被公安局请去问话，后来网络舆论强烈，公安局将他放出，但由此跟家里的人闹了个不愉快，“我姐那些，到现在都跟吵，叫我不要在网上发帖子，在政府部门工作的我的亲戚，也做我的工作。”

        然而，在肖长英的事件中，王医生和李明刚站在了对立面。王医生从起初的热心，制作视频，到后来要求删除视频，不跟肖长英联系，认为事实偏颇。“一开始我不知道，后来我去法院问、去调纠办问、公安局和陈流县本人等亲自询问，才知道事情全部，肖长英偏离事实，我就无法支持。”王医生说。

        在未经得王医生同意的情况下，李明刚等人，将那份视频上传到网络上。李明刚等网友告诉澎湃新闻，他觉得肖长英还是有站住脚的地方，有些冤屈。

        据肖长英称，后来王医生向李明刚等人下跪，要求删除网上的帖子。但王医生向澎湃新闻否认了此说法，“我可以赌我全家的毒誓，我没有下跪过。”

        网贴使得肖长英的事件被进一步扩大，直至引来陈流县本人的回复。陈流县告诉澎湃新闻，不是他亲自回复，是他告诉县委宣传部，由宣传部组织人对网友进行了答复。此后，宣传部也分别找到肖长英、网友了解了情况，“她说网络是她最后的希望。”宣传部部长刘素萍说。

        至今，肖长英仍在维权，不过她通过网络了解到他们永州唐慧案后，她觉得还是自己幸运多了。只是十年维权路，让她学会了识字，而遇到的人与事，她啼笑皆非，“现在想起来，又好气，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