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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琴家朱晓玫的愤怒:为什么中国的文化要和赚钱联系在一起?
今年65岁的钢琴家朱晓玫 澎湃新闻记者 高剑平 图
钢琴家朱晓玫今年65岁了。她在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的首场演出,定在11月9日晚19:45开始。五百余个座位的演艺厅只放了一台钢琴,四周围满座椅,观众屏息凝神等了五分钟,朱晓玫探了探头走了出来。爆烈的掌声顺势响起,灯光暗下,只在钢琴处留了盏顶灯。齐耳童花头,宽大中式长衫,朱晓玫给人的观感,几乎和“传说”中一模一样。她双手合十,鞠躬坐下,敲下巴赫《哥德堡变奏曲》的第一个音符。像是跟着朱晓玫“朝圣”,整场演出溢满了浓重的“仪式感”。
《哥德堡变奏曲》是德国作曲家巴赫晚期的一部羽管键琴作品,曾被人誉为“宛若一匹人人均想驾驭的战马”,也是音乐史上规模最大、结构最恢宏的一首变奏曲。曲子以巴赫1725年为妻子而作的小曲集中的一首萨拉班德舞曲为主题,发展成30段变奏,复又缓慢且平静地重新回到主题。朱晓玫用70分钟的时间,将它复现在上海观众面前。
自然界中,朱晓玫最爱山和水。在她看来,“山水”二字概括了自然界全部的美,巴赫的名字在德文中也是溪水、河流的意思,“他的音乐也像溪水一样,不舍昼夜,宁静流淌。我想这就是他的音乐既平静又深沉,而且感人的原因。”在“文革”中中断学业时,朱晓玫与巴赫意外相遇。那时,她拿到一本巴赫《平均律》的谱子,冒着危险偷偷将它们抄下来。回想起来,她始终觉得能在那样的环境中认识巴赫,“实在是太幸运了。”
作为巴赫最主要的代表作,朱晓玫试图借由《哥德堡变奏曲》进入巴赫音乐最基本、最精髓的部分。“它如此简单又如此丰富。我每弹一次这首曲子,都觉得它来自寂静,就像一尊雕塑从岩石中脱胎而出。这是一首寂静的乐曲。”上海首演当天,朱晓玫并未对《哥德堡变奏曲》的主题和变奏做过多反复的处理,“现场我从来不做全部的反复,你需要一气呵成将音乐推上去,反复会把音乐内在的节奏拖下来。”她亦减少了装饰音的使用,轻盈,诗意,在乐曲上做了不失“浪漫化”和“个人化”的处理。也有人指出朱晓玫在演出前半程时有“错音”和“漏音”,尤其是炫技性段落因为年龄关系,并未尽现朱晓玫对巴赫的理解。但整场近乎“朴素”和“柔顺”的演出,并不影响现场观众实实在在的感动。
25年来,《哥德堡变奏曲》成为朱晓玫每天必弹的曲目。很少有其他曲目会让她弹这么长时间。这也让她联想到郑板桥画竹40年,“他说自己不会画了,却正是自己艺术成熟的时候。他说自己画得不错了,则是他走下坡路的时候。我一直抱着他这样的观点练这首曲子。”《哥德堡变奏曲》内在的平衡和安静,在朱晓玫看来正是中国人寻求的最高境界。每天早上习练4小时巴赫,于她而言也似“打坐”般的修行,有时感觉差一点,有时感觉好一点,像吃饭、喝水、睡觉一样已成为生活里自然的一部分。
朱晓玫在世界各地弹过两百余场《哥德堡变奏曲》,但在她的印象,“大概只有两三场是好的。”这里的“好”,于她而言是忘记时间流逝,进入“忘我”状态。所以她始终认为“打坐”对音乐家重要,“能把自己忘掉之后的能量,直接冲向观众。”今年6月,朱晓玫在莱比锡托马斯教堂的巴赫墓前演奏了《哥德堡变奏曲》,她也成为全世界第一个获得这个机会的钢琴家。
《哥德堡变奏曲》流传至今已有100多个不同版本的录音,那么多演出版中,朱晓玫也很难说自己最喜欢哪一个,“每个人弹得都不一样,我会喜欢不同人弹奏的不同部分。”所有版本都听过一遍之后,朱晓玫在1990年还是决定录一个自己的版本,“别人说你一点名气都没有,谁买?果真如此,我的唱片在家里躺了十年。但中国人弹巴赫还是不一样,更细腻,更细腻,更有情感,而不是学院式的拘谨。”
演出时,有人喜欢在台上尽现风格和个性,有人则喜欢将个人情感隐藏在作曲家身后,成为作曲家的虔诚信徒。朱晓玫是后者。“躲在音乐背后,躲在作曲家背后,让音乐与观众直接交流,而不掺杂自己的东西,往往会使音乐更有力量。”从早年的穷困潦倒再到现今的备受瞩目,亦有人问前后巨大的反差会否影响她对巴赫的演绎,朱晓玫轻轻一笑说,“我很担心外界的炒作会把我抬得很高,那样反而会摔得很惨。所以我非常小心地告诫自己,不要开太多音乐会,而要把时间多用在练习上。”
11月10日上午11点,也就是朱晓玫上海首演第二天,朱晓玫在上海交响乐团演艺厅接受了一大拨媒体的群访,身旁遍布录音笔和话筒。她一人坐在钢琴旁的椅子上,棕色毛衣,穿了双布鞋,系了条围巾,装扮朴素。她说,“你们问什么都可以,但问题请简练一点,能听懂就行。”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发问,朱晓玫一一作答,声音沙哑里透了温和,谦逊中又透了沉稳和自信。她说,首演当晚满分一百的话,“我给自己打八十分。”
关于首演
记者:回上海之前,有没有预计到首演当天的演出效果?
朱晓玫:没有,这是个意外。我在巴黎听到了票子48小时内一抢而空的消息,很感动。我生在上海,母亲抱怨了一辈子想回上海但没回成。这次算是还了她的愿。
记者:这是你出国35年第一次回上海吗?
朱晓玫:以前回过一次,是四手联弹的一次小范围演出,第一次公开演出是11月9日。回上海感觉像在天堂,时间长了后肯定会发现许多不足之处。这是正常的。
记者:你对首演当晚自己的表现打几分?
朱晓玫:满分一百的话,我给自己打八十分。跟观众的交流是我评价音乐会好坏的标准,当天观众一直在跟着我走。
记者:弹下来感觉怎么样?
朱晓玫:感觉情况非常好。我弹了两百多场《哥德堡变奏曲》,从没在这么好的音乐厅演奏过,声音太棒了,钢琴和触键也舒服,观众的水准高到令我吃惊。我在巴黎时不太敢回中国演,这首曲子一个多钟头,我怕大家会很枯燥,但昨晚的音乐厅安静得一根针掉下来都听得到,演后谈中观众提的也都是专业问题。我简直兴奋地不得了。
记者:和你三十多年前出国完全不一样了?
朱晓玫:天壤之别。我想不到国内发展这么快,听众都是年轻人,他们对古典音乐的热爱到了一种疯狂地步。有个男孩从湖南衡阳过来,买了一张两千元的票,我心疼死了,这么热爱古典音乐,不惜车费、旅馆费等代价,我想他一个月的工资都报销了。我看到他就好像看到了中国的希望。
记者:除了对乐迷超乎想象,还有哪些方面感觉不一样?
朱晓玫:中国所有的城市都有音响最好的音乐厅。欧洲现在闹经济危机,穷得不得了,破破烂烂,抠抠缩缩,有了穷酸样。中国真正地兴盛强大起来了,这种力量让我觉得自豪。中国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后,文化和艺术的发展就有了可能。
记者:你之前也说过国内的音乐气氛有点浮躁。
朱晓玫:这是难免的。它不像赚钱,一夜之间富起来很容易,文化修养需要几代人一起寻找其中的趣味。趣味很重要。
记者:你觉得观众为何对你如此热爱?
朱晓玫:可能他们把我吹得太高了,捧太高了。所以大家上当受骗了。
记者:在海外35年,你在中国几乎成为一个“传说”。
朱晓玫:这个要少说。我的老师主张要用音乐来打动观众,不要讲些小故事,我的故事也不值得一谈。经过“文化大革命”的人,每个人都有一本故事,所以这个要越少谈越好。
记者:你怎么看部分乐迷出于对你特殊经历的关注,才关注到你的音乐?
朱晓玫:这是不能分开的,他们肯定是听到我的故事才对我的音乐更注意。我昨天遇到一个男孩,很年轻,他七年前找到了我全部的唱片,我非常感动,他并不知道我那些故事。
记者:你更愿意用音乐表达自己,而不是贩卖经历。但你确实出了自传,英文版和法文版都有,为什么?
朱晓玫:这是逼出来的。当时我不肯出,他们追了三年最后说:“你不肯出的话我们来写。”这对我来说更糟糕,因为你无法控制,后来这个事我就找律师帮忙,律师也没办法阻止他们写,这是他们的自由。比较好的办法是我自己写,自己选择想说的和不想说的。很多很悲惨的事我都没写,我不想写得太哭哭啼啼。
记者:这周四(11月13日)在上交新厅的演出会有意外惊喜吗?
朱晓玫:很难说,都是天意。有时什么都准备得很好,但结果很差,有时自己觉得样样不顺,结果反倒很成功。所以很多演奏家会信教、信佛,比如穿某件衣服有好的演出效果,他就会常穿那件衣服。首演当天我穿的那件衣服就是我的“幸运之衣”,它跟了我30年,戴围巾是因为衣服上已经有洞了。
关于巴赫
记者:你如何理解巴赫音乐里“神性”和“世俗性”的平衡?
朱晓玫:巴赫的音乐是人类精神的财富。我总是强调一点,它不是基督教“神性”的体现。我在这么多国家弹巴赫,就是想知道它是否对任何民族、任何宗教都有穿透力和说服力。答案是毫无疑问的。
记者:弹了这么多场《哥德堡变奏曲》会厌倦吗?有没有别的曲子可以调剂?
朱晓玫:不会厌倦。就像吃饭一样,有一天我们会厌倦吃饭吗?不可能的。这首曲子我百弹不厌,一天不弹就会六神无主,吸毒似的,每天都要弹。
记者:你几次弹《哥德堡变奏曲》的“安可曲”都选了巴赫的《慢板》,原因何在?
朱晓玫:这首曲子很感人,旋律一出来,你的心一下就有哽咽的感觉。我想起了一些老前辈,他们连做人的权利都没有了。首演当天我见到了曾经一起在农场劳改的老朋友,他们都没票,都在演出后才找到我。来音乐厅的路上,很多人(黄牛)向我推销我的票,我当时愤怒得不行说:“你们怎么能做这种事情呢?”,他们吓得不得了。为什么中国的文化、音乐都要和经济、赚钱联系在一起?这让我很愤怒。
记者:你练一首新曲目通常需要多长时间?
朱晓玫:年轻时需要的时间较短,年岁大了后需要的时间较长。
记者:你所谓的时间长短跟一般人也不一样?
朱晓玫:对。我是一个非常挑剔苛刻的人,我希望至少要用两三年练一首新曲,把它的音符变成自己的消化掉。我平时的生活状态就是以琴为主,朋友都说我除了会弹琴,基本就是个废物,不会用手机,找不着路,对电器一窍不通,每天吃什么也没主意。我到中国后吃的每顿饭菜,都似在天堂。
关于生活
记者:有人说你的生活像“苦行僧”,你如何看这个评价?
朱晓玫:每个人对苦行僧生活的理解不一样。有人认为苦的地方恰恰是乐,有人认为开party、生日聚会之类快乐的事情,在我看来是痛苦。生日有什么好庆祝的呢?那么多人聚在一起,谈话也不能深入,浮于表面,嘻嘻哈哈。我觉得很苦,所以朋友说:“如果我们想对你不好,就为你开一个surprise party。”
记者:你是比较容易自我怀疑的人,有没有对自己满意的时候?
朱晓玫:好像没有。有时我也觉得有点过分,所以活着很累。我对自己(演出)满意的时候有那么两三次吧。任何事都不能过分,要找到一个适中点,对自己太自信了,艺术不会成长,对自己太没信心了,有时又会影响发挥。
记者:有人觉得钢琴弹得好与天赋有关,也有人认为与刻苦有关,你怎么看?
朱晓玫:我刚到法国时住在一个原籍是伊朗的老太太家里,她和我说,“天才是你对工作的需要”,我特别喜欢这句话。每天练琴不仅是毅力可以达到的,得变成你人生的需要才可以。我每天早上不坐在钢琴前就不舒服,毅力不可以单独存在,你要觉得这件事有乐趣才会做它。
记者:除了音乐,平时的你会做些什么?
朱晓玫:看书,与朋友交谈,没什么特别的。练完琴之后基本上想沉默下来。
记者:你很爱看画?
朱晓玫:对,我非常喜欢画,我家就住在离卢浮宫十分钟路程的地方。卢浮宫里的画一次不能看太多,就像吃东西不能吃太多一样,仔细看一幅画就受益很大了。
记者:巡演结束后会专注在什么事情上?
朱晓玫:很难预测将来,人算不如天算,目前要做的是巡演做完,唱片录完。弹不动的时候,我想教学生,把我这些年的体会、弹琴走过的那些弯路都教给学生。目前为止,我一个学生都不教,因为会和演出有冲突。
记者:听说你今后打算开一所钢琴学校?
朱晓玫:这也是个梦,成不成在天。
记者:以后会经常回来吗?
朱晓玫:看情况。中国有一句话是“自知之明”,弹得不好时,我就不要打搅大家了,就看我有没有能力继续弹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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