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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赏|小满品画:首夏清和,独爱江南小满天
今天是小满,夏季的第二个节气,农历四月,夏天刚刚开始,古人称为首夏,亦称为始夏。物至于此,小得盈满:麦类等夏熟作物籽粒饱满但未成熟,故称小满。
与小满相关的书画名迹也颇多,南宋王升有《首夏帖》传世,向朋友问好。明代文彭画竹最让人回味的是题款:“我爱江南小满天,繁华消尽竹娟娟。北窗自展南华读,时有凉风到枕边。”
宋 王升《首夏帖》 首夏、始夏、初夏指农历四月
“小满”在农历四月,此时乍暖还寒,温差特别大。夏天刚刚开始,古人称为首夏,亦称为始夏。南宋王升有《首夏帖》传世,向朋友问好:“首夏清和,伏惟神明赞相,尊候万福,再会未期,伏几相时保重。”
王升书法在当时即颇负盛名。虞集评:“逸老草书,殊有旭颠转折变态”,但从此札,看不出和上述二人的渊源关系,倒是与米南宫的书风很近,甚至可以说全学米芾,气势酣畅,笔法老健,应属晚年之笔。话说回来,这也许有先入为主的意思,兴许是对“宋四家”苏黄米蔡的印象太深刻了。根本原因在于:一是相同时代的书家,总会有一种共性;二是大家的个性,最终不免会产生覆盖效应,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行业”,都会“合并同类项”,只剩下几个代表人物。
唐云 《插秧图》
到了小满时节,农村就开始准备插秧了。唐云绘有《插秧图》,创作时间是“辛巳年六月”,时在1941年,32岁,款字题道:“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这是唐代大诗人王维《积雨辋川庄作》诗中的句子。字迹清秀,与晚年风格差异很大。虽然说是“插秧图”,画的并不是现代生活的农忙时节,而是古代农耕场景,实质是一副农林生态图,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中国有几千年的农耕社会,这样的场景很常见。
描绘小满民俗的《祭水车神图》,更值得一观。“小满动三车”,乃是对江南小满农事的最佳总结。所谓“三车”即水车、纺车、油车。在农谚中,老百姓常以“满”指代雨水的丰裕程度,小满正是江南早稻追肥、中稻插秧的时节。《祭水车神图》右侧有一首篆书写就的《灌溉》诗:“揠苗鄙宋人,抱罋惭蒙庄。何如衔尾鸦,倒流竭池塘。䆉稏舞翠浪,籧篨生昼凉。斜阳耿衰柳,笑歌閒女郎。”这首诗出自北宋诗人楼璹的手笔。左上角有乾隆的题诗:“决水复灌水,农侯悉用庄。桔槔取诸井,翻车取诸塘。胥当尽人力,曝背那乘凉。粒食如是艰, 字饼嗤何郎。”这样一副既想象又写实的画图。之所以能够进入“古稀天子”的法眼,根本原因未必是绘画水平高低与否,而是作为帝王,对于全国农耕生产的关注。令人想不到的是,画面上还钤有“墨林秘玩”、“子京父印”和“项氏子京”等印章。经过了项子京之手,殊为珍贵。一般情况下,讨论和强调书法具有实用性,其实绘画亦然。要论中国绘画的“写实主义”,古已有之。
描绘小满民俗的《祭水车神图》
如果说,这两件绘画以写实为主,具备更多的写意性和艺术性的则非徐渭的《榴实图》和石涛的《明霞散绮图》莫属。小满时节,正当入夏,炎热来临,阳气升腾。石榴成熟要到十月中秋,石榴花开则在小满。这中间,是漫长的等待。韩愈有诗云:“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当读到徐渭《榴实图》时,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他的那首诗:“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即便是普通的花鸟题材,在徐渭笔下,照样焕发出神采,寥寥数笔,精彩之极。题款诗写道:“山深熟石榴,向日笑开口。深山少人收,颗颗明珠走。”其中仍有“明珠”二字。徐渭常以“明珠”相喻,表达自己怀才不遇的愤懑和感喟。然而,面对现实的窘境,又能怎样?我曾数次到青藤书屋和徐渭墓园探访,令人唏嘘。书屋尚有一些人来访,只是匆匆而过,墓园则异常寂寥,多半只有一个守墓人相伴。一说起“青藤书屋”,在书画家心目中如同圣地,其实不过是青瓦房数间而已。如果真正能够读懂徐渭,成为他的知音,兴许他不会寂寞。今年适逢徐渭诞辰五百年,如果将启功评价王铎的“五百年无此君”移用过来,再合适不过。回到这件《榴实图》来看,虽然很多鉴赏者的印章破坏了整个画面意境,如果采用PS技术,可以还其本来面目。徐渭对于色彩层次的处理非常敏感,晦暗深沉,几笔勾勒,便意境顿生,不愧是大手笔,令人膜拜。徐渭喜欢选用常见的物事作为寄寓情感的载体,独出新意。
明 徐渭 《榴实图》
石涛所绘《明霞散绮图》,款字诗句写道:“不设此花色,焉知非别花?此花惟设色,而恐近涂鸦。如何洞如火,神韵无毫差?吾为此作者,游戏练明霞。”这件作品出自石涛《花卉册》,描给春夏之季花卉菜蔬十二种,分别是石榴、芭蕉、玉兰、梨花、桃花、白菜、杏花、绣球花、梅花、蔷薇、水仙、芍药。作于1694年,苦瓜时55岁。《明霞散绮图》乃十二开中的第一页。在画法上,有纯水墨,有没骨着色,用笔上,主要是豪放的没骨写意法,间以水墨双钩,水墨淋漓,色墨交融,一气呵成。
石涛 《明霞散绮图》
相比之下,赵云壑的《题墨牡丹》属于雅俗共赏一路,富贵气息,极其应景,讨人喜欢。题诗有句:“岂独风流冠西洛,只疑富艳是东皇。”诗句出自李珮《姚黄传》。此扇面为赵云壑八十一岁所绘,真气满满,精力过人。
赵云壑 《题墨牡丹》
说到石榴花和牡丹花,自然就会想到樊增祥。此六条屏落款处署“天琴”,乃是樊晚年的号。不独于此,樊增祥尚有“樊美人”之称。外号的来历有两个原因:樊增祥的父亲樊燮是一名武官,因事拜见左宗棠。但左宗棠自恃功高,看不起武官,见其不跪,骂道:“忘八蛋,滚出去!”樊燮后被革职,为此愤愤不已。于是写下木牌,自称为“洗辱牌”,上面题写:“忘八蛋,滚出去”,供在祖宗牌位下。樊燮让儿子樊增祥每天看着这个牌位,而且还让儿子穿上女子套装……“中秀才,脱女外服;中举人,脱女内服;中进士,点翰林,则焚吾所树之六字洗辱牌,以告先人!”儿子樊增祥最终没辜负他的苦心,一直做到署理两江总督。其实得名更主要的原因是樊诗作艳俗之故。齐白石和樊增祥是亲密好友,齐诗学樊。有意思的是,早年的齐白石除了为人画写真像之外,还擅画仕女,因此在湘潭一地赢得了“齐美人”的称号。樊的笔法很有个性,横细竖粗,起收笔皆为方切,字字不相连属,感觉有些像小刷子“刷”出来的。究其取法来源,应该是从张瑞图书法获的得启示,将方笔发挥到极致,但连带处理都省略了,节奏放慢了,气息不像张瑞图那样凌冽。毋庸讳言,风格上存在一些问题,类似作品处理较单调,看多了容易审美疲劳。 如果是对联,则可见风骨。
清 樊增祥书南宋敖陶孙《臞翁诗评》六条屏,乙卯小满
赵云壑的老师吴昌硕,曾在辛酉小满作《竹石双寿》,题诗云:“满纸起秋声,吾意师老可。缘知不受暑,及时来独坐。”有意思是,此作乃是吴昌硕和齐白石“合作”的唯一作品,堪称珠联璧合。齐白石所画的两只绶带鸟,用笔细腻精到,造型灵动鲜活,上下对鸣,和合之啼。特别是用胭脂色勾勒,增添了亮丽吉祥之气。1921年吴齐相见,《竹石双寿》吴昌硕创作于1921年,也许就是两人相会时,缶翁所赠齐白石之画。齐白石珍藏了三十四年后,到了1955年,齐已经91岁,添笔双寿鸟转赠其好友杨虎,并书题跋:“吴缶老之画不易得也,啸天将军藏玩”。有关吴齐晚年不和,存在龃龉的说法,一时间曾甚嚣尘上。据实而论,但凡大家,总有个人心性,关系不可能一成不变,存在起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现在能看到吴昌硕题赠齐白石的书画作品数件,提携之情,跃然纸上。
近代 吴昌硕和齐白石合作的《竹石双寿》绘画,辛酉小满
同样是画竹,吴昌硕的竹遒劲质朴、老辣酣畅,金石之气扑面而来,用笔节奏极快,风樯阵马。笔触撇竹几杆,枝叶婆娑间,似传出爽爽秋风之声。右下方的一块山石浑穆凝重,极具峥嵘之势。文彭的竹则显现出文人特有的清雅文静。最让人回味的是题款:“我爱江南小满天,繁华消尽竹娟娟。北窗自展南华读,时有凉风到枕边。”时间在“壬戌端阳日”,写寄“方壶先生”。历史中号为“方壶”的有元代方从义,明代陆西星。陆西星(1520-1606)是扬州兴化人,和文彭(1498-1573),存在交集的可能性更大。看这情形,文彭是在端阳时节回忆起小满情景,给朋友寄去一张得意之作,表达思念之情,最见风雅意味。
明 文彭《墨竹图》
文彭是文徵明的儿子,父子皆为明代艺术史之重镇。邓传密则是书法篆刻大师邓石如的儿子,和文彭同属“书二代”。邓传密篆书纯为“家法”,与父亲放在同一坐标系中,自然就落了下风。单独看邓传密,不失是高手。此联学邓石如而能自运机杼,联语云:“异地相逢惊我老,扁舟有约怅君约”。款字很长:“余不远千里来访吴君冠英于阊门,承顺之太吏及莘芝、椒坡、秋谷伯仲留主其家,适咏春观詧已先住此越日,次侯司马亦自虞山至临池谈燕颇。谈燕颇得朋从之乐乃欢情正洽。两君子忽棹归舟。海山苍苍后会难定。为拈里句联写恋慕之私,即希詧篆。辛酉小满节,邓传密并识。”巧合的是,这件对联也是“辛酉小满 ”,时在1861年,比吴昌硕的画正好早一轮,邓传密67岁。款字中所提及的吴冠英,即江阴人吴俊,字子重,号冠英。书画印称三绝。尝客京华,为戴熙、何绍基等所推重。吴冠英和吴昌硕同用“吴俊”之名,真是有缘。现实地看,邓石如去世时,邓传密才十岁,说是“家法”,其实全凭自悟。邓传密时逢龚自珍、何绍基、包世臣等文坛俊彦,莫不“引重与交”。邓传密为进一步提高自己的书法篆刻艺术水平,更多地搜访乃翁“随手随佚”的法书印作,往返于北京、山东二地,至咸丰年间旋转徙江湘等地,凡历时十余载。此篆书七言联作于1841年,稳练持重,笔酣墨饱,深得乃翁精髓。
清 邓传密 异地 扁舟篆书联,辛酉小满
王福庵的篆隶书常被一些人讥为“状若算子”,几乎被认定为匠人。其实不然。王福庵是有功夫的。读他的细朱文印就能感觉到。但凡刻细朱文,多半是在汪关、陈巨来手下“讨口饭吃”,唯独王福庵以切刀刻细朱文,气息明显不同。书印兼善之人,写字刻印之际,可以左右逢源,有些细微的习惯明显不同于单纯的书家或印人。对于批评王福庵的言语,如果细加思量,其实主要是在对联这一形式中,不免存在“状如算子”的不足,风格差异度不明显。然而,这些多字条幅,恰恰可以见证王福庵的能力。王福庵篆书独具面目,融汇金文、小篆、诏版和石鼓文等于一炉,自出机杼。主要变化不在用笔,而在字形,跌宕起伏、大小错落,耐人寻味。王的过人的功夫正体现在这一点,任何一件这样的作品,不管如何错落,天头地脚一定非常整齐。俗话说,写字功夫,十年平头,二十年平角,不是虚言。
近代 王福庵 书颜延之《嵇中散》诗,癸酉小满
有意思的是,王福庵所书颜延之《嵇中散》诗竖幅写于“癸酉小满前二日”,给徐三庚节录《汉书》篆书手卷题跋所书“金罍道人”,也是“癸酉小满前二日”。也就是说,一篆一隶作品,写于同一天,真是太巧了,相映成趣!“圣迹”之评语,说明王福庵对徐三庚极具推崇之意。徐是“海派”代表人物,王是“后海派”代表人物。书画史中人,只要是后辈见到前辈作品,都会恭恭敬敬,吴昌硕给吴让之的印章刻款,必定署上“后学”。从徐王二人的印风来看,皆以秀丽为主,王福庵月也有一些白文印章,用的是切刀。徐三庚也喜欢用切到刻印,两人有心心相印之处。
徐三庚 篆书节录《汉书》手卷 ,王福庵题字,癸酉小满
近代 姚华临《鲁峻碑》,丙辰小满
姚华是近代史中刻铜第一人。遗憾的是,他的书法创作基本上被遗忘了。贵州一地,清民时期,杰出的书家有两位,前有莫友芝,后有姚茫父。姚华临《鲁峻碑》,实为集联,“比踪豹产,膺姿管苏”,笔墨浓重老辣,风格雄强,先声夺人,堪称大手笔。字形夸张,匠心独具,如“比”字左小右大,“豹”字左大右小,“膺”字上大下小,“姿”字上小下大,不拘一格,松紧疏密对比强烈。
当代 孙其峰书温庭筠《更漏子》,丁丑小满
孙其峰这件汉简风格的作品,写于七十八岁,忽忽二十余年,孙老如今已过百岁。俗话说,人书俱老,这件作品绝对称得上,但谁又能想到,二十多年后,又是临一种人生境界!不管如何,此作当属顶峰期之作。当代书坛写汉简,孙老可以说自成一家,每一笔皆有出处,不刻意夸张汉简习惯性的某一笔,字形多扁沓,不时多借用篆法,字距紧密,行距稍大,疏密对比强烈。每一个字势出自然,高低有别,但每一行最终都能平头齐脚,融为一体,有不可羁勒的气势。落款为章草,与汉简书风是极为匹配的,形成动静对比,渊然有味。
偶然看到一则资料:谭延闿临《麻姑仙坛记》第125通临本,有谭泽闿的题跋,详细介绍了其兄谭延闿临《麻姑仙坛记》的经历:“先三兄专临麻姑坛记,盖始于甲寅余兄弟奉母居青岛时。其后乙卯在沪,戊午在郴,书课尤勤最。至辛酉买宅塘山,颇有宾从文宴之乐,偶朝起临写数纸,亦尽数十通。此则临成以贻叔平夫妇者,笔意充悦,盖其合作也。自壬戌于役海南,还都白下,政事日繁,遂无复日课。惟最后为过翁书屏八幅第二百廿通,生平临此碑殆止于是矣。叔平既精装成册,出以见示,并属题后,敬记如此。壬申小满后,泽闿”。从该题跋中可知,谭延闿专攻颜书《麻姑仙坛记》始于1914年,其后一直持续到人生的终点。父子兄弟都写颜,昆仲“相会”在小满。只是谭延闿临本太多,无法查到对应的墨迹。不过,读到这段话,也算是小满时节的一大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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