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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谈两种不同的民族主义:美国与东南亚
在民族主义研究领域,人们第一个想起的,往往是已近八十高龄的本尼迪克特·安德森与其著作《想象的共同体》。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生于中国昆明,其父是大英帝国的高级军官,其母亲则来自一个活跃于爱尔兰民族独立运动的家族。本·安德森的研究以泰国、菲律宾、特别是印度尼西亚等有着殖民历史的多族群国家为中心,尽管他的著作对于解构民族主义功莫大焉,但他本人并不是一位激烈的反民族主义者。
在如今的世界政治中,曾经维系起政府合法性的民族主义在一些国家中正在失去魔力,然而什么才是它的代替品,似乎答案并不明朗。本·安德森近日曾说:“我内心深处是个无政府主义者,我不喜欢任何一个政府,我也不知道什么前景是更好的。”这篇文章根据2014年10月21日本·安德森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研讨会上的讲座记录编辑而成,讨论了西欧与东南亚两种不同的母国/殖民人口关系模式,或许可以作为我们理解中国以外民族主义政治的一个起点。
年轻时的本尼迪克特·安德森
历史上“边缘地带/边疆”(peripheries)这个词一直有很负面的含义:它们是令人不胜其烦的邻居,这些地方的“边民”可以自由穿越国界,甚至可能形成对核心地带(metropolis)具有敌意的政治体;它们天高皇帝远,但又时刻觊觎着核心地带,威胁着后者的安全。这些因素会让核心地带的人们形成一种关于“边缘地带”的偏执心态,这也是历史上很多悲剧和错误决策的起源。
西半球的早期民族主义:以美国为例
历史上在西半球建立的各种殖民定居点,是否也可以看成是“边缘地带”的一部分呢?这些定居点在早期保留了很多欧洲的特性,却不是欧洲的一部分,它们是由欧洲大西洋沿岸先后冒起的强权——葡萄牙,西班牙,荷兰,法国,英国,以至比利时等——通过有组织的方式输送人口到偏远的地区而形成的。“殖民者”在当时是个比较中性的词:参与殖民活动的,虽有追逐利润或是逃避牢狱之灾的人,但也有狂热的、自命纯洁的宗教信徒。
在欧洲人成功地控制了西半球的广大区域后,这些殖民定居点就显示出其特殊性质来:它们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边缘地带,却又遥远得难以直接为核心地带的母国所管治,母国所能做到的就是保持警惕性,试图牢牢掌握定居地带的最高统治权,但这往往反而造成西半球定居点对母国逐渐疏离和不满,进而引发冲突。这些殖民定居点逐渐演化成疆界和认同相对固定的共同体,且开始认识到自己受母国歧视:它们自认有足够的军事和技术力量,同母国共享相同的宗教、相同的语言,应该被当成同母国平等的国家看待,但母国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于是,早期的边缘民族主义(peripheral nationalism)便发源于这些地区,并同殖民帝国核心发生摩擦。美国《独立宣言》原文的正文部分,就非常雄辩地列数了母国英国的劣行,最后两段则愤慨地宣称,母国英国根本没有把北美殖民地的人们当成英国人来看待,因而自己也没有必要再承认英国的统治。不过此时“美国人”“美利坚人”这样的概念还没有完全形成,在《独立宣言》中也并未提及这一点。
西半球殖民地同殖民帝国的冲突往往是血腥的。在南美洲,大大小小的战争和冲突持续了数十年。而在北美,不仅经历了一次美国独立战争,1812年又发生了一次英美战争,英国人直接打到首都把白宫烧了,可惜目前还没有一部描述英国人火烧白宫的电影。
此后,殖民帝国开始意识到,不可能再像统治西半球定居点一样,对其他殖民地保持严密的控制。英国意识到,像澳大利亚、南非、新西兰、及北美的加拿大等原殖民地,早晚都会有足够的权力和认同意识来构建独立国家。如今的英联邦体制下,这些地方只是在名义上保持着历史上同英帝国的联系,但除了一些运动会、仪式性的典礼和军队的共同行动以外,其他事务基本上完全独立于英国了。
对于帝国主义的第一波反抗,并非发生在欧洲大陆,而是首先发生在这些西半球殖民地。大西洋的浩渺水体隔开了欧洲大陆和西半球,以18-19世纪初期的航海技术很难快速地来往于大西洋两岸(而从葡萄牙到澳门几乎需要一整年)。殖民帝国虽然有强大军力,但除了像地中海、波罗的海这样的陆地边缘海洋以外,难以牢固地控制任何庞大的水体。而且由于欧洲各帝国和强权争持不下,时而达成各种妥协,故波罗的海、地中海、北海等主要航道也并未相对牢固地掌握在某一强权手中,因此西半球殖民地也幸运地没有饱受从欧洲大西洋沿岸持续运来的更强大、更残暴的陆军的蹂躏。
华人与东南亚:不同的融入社群方式
问题来了:这些由帝国主义国家一手扶植、而后反叛并独立、但在文化上同源的边缘地带,同那些散布在东南亚的华人社群之间是否有可比性?当地人经常抱怨“勤奋的中国人”抢走了工作机会和财富,由此酿成了许多冲突,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缘由?
历史上至少有两次中国人大规模移民到东南亚的浪潮。第一次是17世纪满族入关并逐渐征服整个中原地带的时期,满族很早就牢固地控制了中国北方,但足足经历了三四十年的血腥战争,才逐步占据整个中原帝国、并延伸到中南半岛,迫使大批沿海人民和遗民逃亡到东南亚。这时候逃出去的汉人,并没有严格的国家认同:他们不会有什么中国人的自我认知,而是自认为客家人、闽人、粤人或其他少数民族等地域族群。
而第二波则是19世纪中后期,太平天国运动一度占据五分之一个中原,其后有二十余万人为逃避镇压,从英国等国控制的开放港口逃亡到了东南亚各地。
几乎所有华人社群都坚持要在相对固定的区域内自成一体(keep zones for themselves)。在缅甸聚集了不少的客家人;菲律宾以鹤佬人/闽人和海南人后裔居多;泰国和越南除了客家人、鹤佬人/闽人和各种山地民系,还有不少粤人。东南亚华人社群同西半球殖民地带的不同之处,除了地理上的分散,还有融入当地社群的方式不一样。
菲律宾是一个相对温和的例子。早期当地的殖民政府推行相对严格的入籍和归化政策,迫使当地华人(主要是鹤佬人/闽人)社群改信天主教、同本地人通婚、承认殖民政府合法性,华人在各方面逐渐本地化。由于菲律宾土著人口稀少,华人有较多空间可以施展。在西班牙迫于压力而开放菲律宾港口同英国、美国等实行贸易后,华人发挥经商才能,逐渐成为富裕阶层,同当地腐败无能、抽取苛捐杂税的殖民官僚之间的冲突日益严重。
一些有华人血统的混血后代在欧洲游历或求学后回到菲律宾,开始认为西班牙是腐败、落后、独裁的帝国;这些人成为了1890年代菲律宾独立运动的主力,同西班牙殖民者发生了激烈冲突。值得注意的是,独立运动中有不少人并不是知识精英,而是贫穷而年轻的华人移民后代或混血儿。如果翻看当时菲律宾独立运动的照片,可以看到有些华人军官甚至还戴着清朝式样的瓜皮小帽。
华人目前基本控制了菲律宾的政治命脉,而且有许多华人大富商毫不讳言自己的祖上历史和华人身份;绝大部分菲律宾总统都有华人血统。不过他们总体上还是要维护菲律宾独立和革命的合法性,否则不可能当选总统。另一方面,菲律宾土著和其他族群后裔确实有对华人的不满,且在冷战时期由于对共产主义的恐惧,也发生过小规模的排华,但总的来说,菲律宾的排华规模同东南亚其他地方无法相比。
泰国的民族主义形成史
泰国可能是在东南亚国家中唯一一个有过纯华人血统国王的国家:在14-15世纪泰国就有过华人建立的王朝。18世纪中后期,缅甸人王朝进攻泰国、几乎杀尽了旧王朝的所有后裔,有一个父亲是潮汕人、母亲为泰族的将军(注:郑昭,泰国名帕昭达信)逃亡到泰国东南沿岸,同当地人船队联合,最终打败了缅甸军,并自封为国王(注:即吞武里王朝)。但据说他后来变得精神失常,行为狂乱,结果招致其部下大将(注:名却克里)发动政变,建立了新王朝,并一直延续至今。此后泰国经历了殖民势力渗透的时期,直到1860年代,时任泰国国王才试图同北京发展比较正常的国家间关系,但这时候中国正忙于处理鸦片战争的后遗症,已经无暇顾及。
郑昭画像,五官似乎有潮汕人的特征。到19世纪中后期的泰国,华人社群已经产生了不少帮派,不少人从事鸦片贩运、土产贸易、开设赌场等生意,而且各地域人群之间互相争斗不断,甚至在认为王朝统治过于苛严的时候,敢于直接发动反抗。
而历史的下一步就不那么美妙了。20世纪初期,泰国王朝开始效仿英法等殖民者的政策,输入廉价中国劳动力,却不收取任何人头税。勤奋的中国人很快占据了不少工作机会,积累了不少财富,至今在曼谷的巨富阶层中还有不少是华人。到了1910-1911年,中国动荡不安,大批华人人口(包括革命者)往来于东南亚,在泰国精英中造成了相当的恐慌,拉玛六世在他还是王子时,就曾在报章上撰文声称,中国人就是亚洲的犹太人——此人曾在英国伦敦留学,那里正是当时欧洲反犹主义(以及谈论“黄祸”)的大本营。拉玛六世被认为是泰国民族主义第一人。这种官方制造的民族主义在1911年中国革命后以后达到了高峰,统治阶层对于华人的恐惧是促成1932年政变的原因之一。自此以后泰国王室只保留名义上最高统治者地位,而国家大权落入从法国留学归来的军人和政客之手。
历经一战、二战后,国民党与共产党在中国大陆的内战愈演愈烈,美国对共产主义扩散到东南亚深感恐惧,于是默许了泰国军政府对华人(也包括对泰族人)的高压统治。但在1970年代以后,泰国高等教育逐渐发达,年轻、受过良好教育的中产阶层崛起,民族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潮出现,学生运动风起云涌。在1975年前后崛起的学生运动大潮中,有不少领导者是本地泰族人,但当学运失败、他们逃到泰国共产党(泰共)控制的丛林和农村地区,却发现当地共产党领导者大部分是纯华人后代或有华人血统。这两个派别的认同分歧最终导致了泰共的分裂。本地泰族的共产主义者声称“共产主义不能同时是民族主义的”,故拒绝来自华人的共产党领导层;而他们自己却坚守着泰国民族主义的认同。
最后,1980-1990年代,东南亚共产主义运动逐步熄灭,美国也放松了在东南亚地区的控制。历经军事政变后,泰国实现民主化,开始举行选举。不过,几乎所有政党在意识形态上都属于保守派,且受地方寡头操纵——这些地方寡头十之八九都是华人后裔或有华人血统。于是,现在泰国的政治分裂成客家人后裔为主的联盟对抗海南人、鹤佬/闽人和泰族的联盟。于是,当今泰国政治中出现了怪现象:政客为了争夺高官位置而攻击污蔑对手时,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可以骂对手是蠢蛋、骗子、叛徒、流氓、娘娘腔、甚至同性恋,五花八门,但绝对不能提及对手是“海南人”“福建佬”“客家佬”之类——怎么骂都好,但一定要有泰国国家认同的底线。
2002年,当时奉行民粹路线的泰国总理他信(客家人后裔)曾称,泰国部分地区的毒品贩卖生意严重毒害国家,而发动了清除毒品的运动,这实际上是一场针对泰族的政治攻击。2004-2005年,他信甚至暗中动用黑社会势力,暗杀了不少泰族地区有威望的人物,基本上就是在对泰族和海南人地带的政治人士示威:要么遵循我的命令加入我的势力,要么就轮到你们被杀。
尽管泰国王室有华人渊源,但自1932年以来,九成以上的首相都是本地泰族,或完全本地化的华人后裔。所以泰国政治中可以说达成了某种妥协:华人可以继续控制政治和经济命脉,但一定要认同泰国国家和民族。这使得东南亚的华人势力存在形式,从一开始就与欧洲帝国的紧密控制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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