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死亡和机器人2》扑街的原因，和《黑镜》一样

《爱，死亡和机器人》第二季只有8集（比上一季少了10集），延续科幻/悬疑/惊悚短篇的主题。一个周末而已，两年前的好口碑遭遇滑铁卢。

《爱，死亡和机器人》第二季海报

首先要说明一点，这八个故事都有文学原著，无论篇幅长短，都是独立的作品。买下故事交给编剧改编之后，却拍出两种不同的观感。

一种拍得像电影选段。第二集《冰》（Ice），讲一对在外星殖民的兄弟随当地少年冒险，在冰面上和霜鲸赛跑，九死一生终于看见巨兽腾跃。粗黑线条的人物纵情奔跑，和腹部透着蓝色荧光的霜鲸构成视觉奇景，完全是少年冒险动画的高潮部分。

第七集《生命之笼》（Life Hutch），迫降在外星球的飞行员在封闭小屋里单挑出现故障的维修机器人——机器人进入无差别攻击任何动态物体的状态。这一集内容可以放进任何一部跟太空探索有关的科幻片。

《爱，死亡和机器人》剧照

另一些故事短归短，却很完整。第六集《房内屋外》（All Through the House）潜入小朋友的圣诞记忆，让他们发现圣诞老人的可怕面目，七分钟就把一个黑暗童话拍得余味悠长。这集就像整整一集《神秘博士》的浓缩版，解构传说，把浪漫化的怪谈还原为不明生物作祟的“现实”。

和机器人没什么关系的第五集《高草丛》（The Tall Grass）纯粹讲了个恐怖故事，被好奇心吸引跳下火车的眼镜男险些被“鬼”抓住，死里逃生后离开这片长草丛生的大平原。

15分钟以内的短片要怎么拍，以上是第二季做出的两种探索。第一种探索在剧本上比较偷懒，只需截取剧情的高潮部分，不必交代背景。编剧默认观众早已熟悉背景设定，无论是外星殖民、太空探索、机器人过于“智能”或人类抵达“永生”，都是科幻作品嚼烂了的主题。

缺乏创作野心的剧本确实给了动画艺术发挥的空间，不过对观众来讲，乏善可陈的故事即使搭配再完美的动画，也不是打开这部剧的主要理由。盛载想象力才是第一季大受好评的主要原因。

如果第一季是一盒装满缤纷糖果的礼盒，第二季就是一盒规规矩矩的什锦饼干。虽然饼干的外形不同，吃起来味道都差不多。

机器人发展到后来会怎么样？编剧默认只有一种可能：反噬人类。这个主题一再出现（第一集《自动化客服》Automated Customer Service和第七集），让机器人演化成机械怪兽，在这颗星球或者整个宇宙狙杀人类。人类被自己创造的怪物逼上绝路，肾上腺素在激烈的人机搏斗中快速积累，终至引爆。

机器人的另一个“永生不死”的特征，也在短短的八集里反复出现。几乎每一集都和永生搭边，无论是人、半仿生人、机器人，还是“鬼”，统统想搭上“永生”的快车。

永生是个咒语。人的基因里写满活下去的强烈渴望，但真正的永生不死绝对是一种惩罚。古希腊人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用推石头的西西弗斯和忍受永恒鹰啄之痛的普罗米修斯作比，让这种可怕的惩罚深深地刻进记忆里。

第一集的结尾描绘了机器人永生的场景。被家务机器人围殴的女主角逃出房子后，发觉自己陷入天罗地网。以美国著名的养老城为蓝本的城镇依然阳光灿烂，镇上所有工作机器人一起追赶女主角的画面，像真正的儿童动画片一样热闹。

《爱，死亡和机器人》剧照

从前的动画片里不乏机器人追着人类屁股跑的场景。在人工智能曙光初现的时代，观众看机器人追人就像看汤姆追杰瑞，绝不会产生恐惧的联想。但现在，“智能”和“机器人”携手，预示它们脱离人类亦可永生的可怕前景。和气势汹汹的家务机器人相比，城里开着仿高尔夫车逃命的老头老太和他们的迷你宠物狗，能逃到哪里去呢？

这一集里的家务机器人和《高草丛》里的孤魂野鬼本质上是一样的。它们都集群出现，只有最低限度的“智慧”，喜欢攻击落单的个体。因为没有情感和灵性，所以相当难缠。人类设计出机器人，或者干脆由自己变成高草丛里的鬼，总之是我们自己创造了这些不死不灭的怪物。以此为模板可以编出无数变体的故事，核心就是会死的人类亲自创造出永生的存在，然后呢？

《沙漠里的斯诺》（Snow in the Desert）换了一个角度，这次是人类男主角斯诺不老不死，大家相信秘密就藏在他的睾丸里，多么黑色幽默。他穿越沙漠化的平原回到悬崖绝壁中的家，和一位女性半仿生人相恋。这一集里，长生不老、断肢重生的设定我们见过太多，视觉景象的塑造也只是《疯狂麦克斯》（末日景象）、“星战”系列（酒馆外星人）和《指环王》（半兽人）的糅合。最后悬崖上的辉煌落日，和《疯狂麦克斯》里的场景相似度极高。这一集采用了逼近真人实景的动画技术，秀技术的同时也甩出一个问题：完全模仿真人实景的动画技术，优势在哪里？

《爱，死亡和机器人》剧照

第三集《灭杀小组》（Pop Squad）的容量比较大，展示了目前最容易预见的未来图景——温室效应加剧，贫富差距拉大，人类突破性地掌握并大规模推广了永生技术。高空城市和地面城市的样貌，沿袭自科幻片中经常展示的高雅上流社会与赛博朋克街市模板。

《爱，死亡和机器人》剧照

永生技术带来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人口越来越多怎么办？这里的解决之道是严格杜绝新生人口，一旦发现，立即毁灭。

有人把永生当作祝福，有人认为是诅咒。破除诅咒的唯一办法是承认自己的渺小，去爱别人。允许结束自己的生命，把希望留给下一代。追杀新生儿的警察在地面城市发现一对母女。他问年轻美丽的母亲：“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做此选择？”母亲回答：“我活了太久。我发现，我没有那么爱自己。”

如果你时间不够，前七集不用看，最后一集《溺亡的巨人》（The Drowned Giant）要看一下。它像史诗的终章，永生的话题在淡淡的惆怅和讽刺中落幕。

海滩上出现一具溺亡的巨人尸体。他不是机器人也不是外星人，对人类没有恶意，只是不属于这里的世界。

《爱，死亡和机器人》剧照

溺亡的巨人唤起多重文学作品中的形象。《奥德赛》中的巨人，童话里的巨人，《格列佛游记》里的巨人，《白鲸》里的海洋巨兽……它无比庞大，超然物外般地存在，又极其美丽，本可以成为类似神谕的存在，给小镇居民一个从日常中抽离，欣赏奇迹的机会。

居民也果然对巨人产生浓厚兴趣，但这种兴趣仅仅停留在猎奇层面。居民们在这具壮美的身躯上感知不到人性和美，也就无法被发生在这具躯体上的生命流逝的过程打动。

动画技术在这一集里发挥长处，把尸体像苹果一样腐败，被一块一块肢解，最终残骸和海滩融为一体的过程高清展示。我们看见巨人光洁的脸上毛孔凹陷，皮肤出现黑斑，看见他被砍断肢体处的粗大血管。巨人尸体消失的过程就像一棵大树倒地之后，仍有无数生命活动正在发生。这个过程不但不会令人不适，还引人入迷。我们好像知道，海风依然清新，并未夹杂尸臭。

这一集的旁白出自小镇上唯一一位对巨人抱有感情的科学家。日复一日，男主角和巨人的尸体相对，独饮孤独，眼看巨人的骨头成为小镇居民用来炫耀的战利品。巨人的出现和消失挤压了日常生活的表面。你要是愿意喝下挤出的金色汁液，就能戴上一副神奇的眼镜，和科学家一样看见不一样的世界。

可惜这个新世界只有科学家看见了。英俊的巨人没能激动邻人的心灵。他们没有像马尔克斯《世上最美的溺水者》里的居民，因为受到一具完美尸体的触动而反省自己的生活，产生对美的渴望，出门粉刷房屋，让鲜花开满海岸。新鲜过去后，他们继续麻木不仁，甚至切下巨人的阴茎送进巡回马戏团，成为猎奇和消费的对象。

机器人、外星人和人类的故事永远有观众，因为对他们的遐想迫使我们思考，人是什么？如果纵容永生的渴望，无限地爱自己，人类社会将发生什么？这些问题固然重要，但如果创作者对未来的想象固封于此，就会变成这一季的《爱，死亡和机器人》——七集平庸，一集出色。这也正是神剧《黑镜》后来平庸化的原因。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