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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无战事》编剧刘和平:我最不喜欢拿着史料比较作品
开写《北平无战事》的时候,编剧、作家刘和平在公司里挂了两张照片,左边是周恩来,右边是蒋经国,他说这是对创作的敬畏。每次到公司,先对照片鞠个躬,擦把脸洗个手,再进写作间工作。这两个人物并没有直接出现在剧中,后者成了电话里的“建丰同志”,不时亮一嗓宁波普通话;前者,更多是共产党人的口耳相传。
刘和平曾说,《北平无战事》是一部“台湾看了也会服气”的作品。开始写作时,他就计划两岸同步推出小说。尽管电视剧播放并无消息,但小说《北平无战事》已在台湾出版,共分四册,逐渐上市,第一次首印一万册后即告加印,他说,“我觉得自己应该为两岸交流做一点在野人士应该做的事,凝聚最大程度的共识。”
“我学过历史但我用美学升华”
澎湃新闻:《北平无战事》有一个创作原点吗?
刘和平:原点就是1948到1949年这个时期,这是离我们最近的历史转型期、文化转型期。1948年下半年到1949年1月,解放军占领北平,占领之前,蒋介石已经下野,标志共产党已经取代了国民党,一种新的文化形态代替了旧的,来实现中华民族的独立和解放。启发我写作的中心事件还是国民党强行推出币制改革。本剧开头的“七五事件”是一个引子,然后币制改革、发行金圆券、彻底失败,三大战役开始,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国民党全面失败。
澎湃新闻:据说为了写作你特地跑到台湾去查资料?
刘和平:这是媒体的误传,那些资料犯不着跑到台湾去查,跑到台湾看到的也未必就是真实。我不相信留下来的文献资料、口述实录,有些人真心实意说假话,蒋经国的日记还要给蒋介石看一遍呢。必须靠自己系统、全面去查明历史背后的历史。而且写这样的东西不可能临阵磨枪,用上的是你一辈子的积累,突击研究历史、研究经济都是不够的,还有政治上的、军事上的,最后归为文化。当然我是会做一些工作,比如文献资料的查证考据、当事人的采访,但我从不盲信。所有参数摆在我面前,公约数需要我自己来求,要通过哲学思考、文学手段,从史学入手,最后达到美学高度。作品就是我最后求得的公约数,我最不喜欢拿着史料比较作品。我用的是美学眼光看待世界,让观众以审美眼光接受,当历史文献资料来看就没意思了。我学过历史,但我用美学升华。
澎湃新闻:所以你真事不隐,真人隐?
刘和平:这也是为了让大家能够想象历史。如果找演员来演历史人物,演蒋经国但不可能是蒋经国,演毛泽东也不可能是毛泽东,就算是特效演员,也演不出来。第一个,他的呼吸就跟你不一样。不如让观众去想象了。这也是艺术创作的自由了。其实史学家也特别羡慕我们,刘泽华先生、冯尔康先生都是我的先生,也是我的忘年交。他们都说,还是你们搞艺术的方便,很多历史问题我们研究了一辈子也无法跨过,你们只用一步就能跨过,因为我可以虚构想象,他们不能。这就是文学艺术的特点,你理解历史可以有你自己的观点,因为你呈现的东西是文化上、思想上的真实。
澎湃新闻:从《大明王朝1566》到《北平无战事》都在讲反腐,但结果最后都失败,你怎么看这样的重合?
刘和平:国家、政权一旦出现,它的功能就是分配利益、平衡生产关系。这个时候会出现一种情况:绝大多数人的正当合法利益被持有权力的人利用非法手段占有。这是社会的最大不公,这种现象是绝大多数的民众都不能接受的,所有的政权都需要警惕的,时时刻刻都需要被清理,跟在哪个体制下都没有关系。而腐败到了一定程度,就意味着要改朝换代,我写的事件,都是发生在改朝换代的节点上,在这种情况下只要说到经济,就必然出现腐败与反腐,并不是我特地挑的反腐题材,只是它是一个永远的话题。
澎湃新闻:你的作品以前也有好口碑低收视的情况,而在目前的电视剧环境下,你继续创作这种正剧题材,是因为一直对你的观众有信心吗?
刘和平:中国人历来关心历史、关心政治,如果中国人连历史和政治都不关心了,那中国就危险了。所以你看这部剧一出来大家很关心,关心的其实是国家的未来,这种信心我还是有的。而且我一直写的是人性、人情,每个人都可以在其中取得共鸣。我不会写政治就是政治,而是把国事往家里写,大事往小里写,让每个观众都感同身受。就算贪污的马汉山,随着不断深入,大家对他的印象也渐渐理解而同情起来。对人物,我采取一种“了解之同情”,这是陈寅恪的观点,深深影响我的创作,坏的东西当然要批判否定,但取理解之同情,会使人物更真实,所以不妨先别急着肯定或否定。
澎湃新闻:为什么给方孟敖设置这样的性格,与通常所认为的潜伏者形象迥异?
刘和平:所谓缺什么就希望有什么。中国人现在最缺骑士精神,在秦实现大一统之后,就终结了骑士精神、贵族精神,2000多年来的郡县制只培养士大夫精神。今天我们从传统转向现代,我希望大家能多一点骑士精神,少年强则中国强。中国青年多一点方孟敖的劲头,外国敢侵略我们吗?
“我一直在琢磨这两种文化”
澎湃新闻:出版的《北平无战事》的小说跟剧本的关系如何?
刘和平:可以说我是一次革命完成两面作战。剧本写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小说,我写的时候就注重可拍性可读性相结合,作为剧本文学性比较强,作为小说画面感比较强,包括环境描写、心理活动,每个动作之前深层的心理奥秘、隐蔽的行为动机,都已经写出来了。导演和演员喜欢拍我的戏,因为演员不用问这是为什么,现场导演不用多解释,直接在剧本里就找得到答案。
澎湃新闻:据说你以前写作需要在墙上挂画像。
刘和平:我在公司的墙上,左边挂周恩来的像,右边挂蒋经国,每天进去我先鞠个躬,然后进到写作间开始写。很多人觉得这好像有点神秘感,但对我来说,这是使自己更快进入创作状态。我对创作还是有敬畏心的。
澎湃新闻:对人物、历史还是文学敬畏?
刘和平:对文化的敬畏。我们的民族文化是一种生存形态,所以在这个剧中,我希望以文化形态的角度来看历史看世界看人生。我认为战争、斗争说到底都是文化现象,表面上看起来是军事战争、武装斗争,实际就是新的文化战胜旧的文化。政治也是政治文化。毛泽东在延安反对党八股,就是反对那种党的文化,要建立新的党的文化,延安整风、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都是要建立中国共产党自己的文化体系、文化语境,这是至关重要的。很多人没有理解到这一步。而同时,国民党在国统区的文学系统也很强,国统区有国统区的文化,也就是国民党所存续的民国文化。最后共产党完成了一次大的文化转型,将解放区的文化带到了国统区。新中国建立以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文化源于解放区,民国文化慢慢消失。所以我在戏里一直琢磨这两种文化,经常把它们融在一起,(让观众)既能感受浓厚的民国文化,也能感受共产党文化。
澎湃新闻:那你怎么看待目前在大众文化里比较热的民国文化回归?
刘和平: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前,还是解放区文化占主体,但改革开放后,尤其到了今天,在文化上我们发现自己无所归依。民国的文化语境被共产党的文化语境所代替,但改革开放后,这两种文化都淡出了。所以现在,我们处于文化迷茫期。不要怪电影、电视剧不知道写什么,不要怪网络上的人胡说八道架空历史,是因为我们的国家和民族在新的历史时期并没有完全建立新的文化体系。而我试图通过《北平无战事》,把民国和共产党的文化在一个作品中呈现出来,大家看着会觉得跟今天不同,但又似曾相识,因为这是我们血液里的东西。
澎湃新闻:在文化迷茫期,你迷茫过吗?
刘和平:不仅我一个人,很多人都还坚守着。我现在有个比较强烈的感觉,就是我们的观众被外来文化所迷惑,大家心目中,不说美剧,连韩剧都比我们国剧好。原因是什么,是他们有自己的、坚定存在的文化形态。我们是没法学美剧的,因为美剧体现的是美国的文化形态,是它的社区文化、工业文明,而我们目前还处在家族文化向社区文化的转型过程里,只能用中国自己的文化形态来搞文艺创作,当然,这也是其他民族取代不了的。所以不能轻易肯定或轻易否定别国的文化,也不能照搬。说我的作品像美剧我就笑了,完全是两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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