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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人”曹聚仁与“朋友”胡适之
很多人都知道,曹聚仁曾被胡适斥为妄人。
在1957年3月16日的日记中,胡适这样写道:“收到妄人曹聚仁的信一封。这个人往往说胡适之是他的朋友,又往往自称章太炎是他的老师。其实我没有见过此人。”(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集》第9册,联经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04年版,第276页)
胡适说他没有见过曹聚仁可能是真的。不过,从他的语气以及“往往”这样的措词来看,他肯定知道曹聚仁这个人,并且似乎颇为了解其为人,所以才这样生气,斥之为“妄人”。
我们不妨把曹、胡二人的关系简单梳理一下。
曹聚仁
求教
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胡适的私人档案中,收藏有曹聚仁致胡适的三通书信。
最早的一通写于1923年7月21日。当时,曹聚仁在上海,胡适在杭州休假。该信全文如下:
“适之先生大鉴,敬启者:
聚仁,浙东金华之无知小儿也,初曾受业于单师不庵之门,以疏懈甚,且困于风尘,遂放佚至今。今夏卒有进北京大学之决计,以故中变;恐人事相迫,终无及门请益之机缘,故敢藉经子渊先生之绍介,而奉书左右,幸鉴其愚而宥之!
聚仁非能有所研究者也,然不敢自暴弃,终競競焉以从事于研究,此鄙陋之本忱也。在目今聚仁所取以为研究者中国儒家学说,愿以十年之功专注于此。然见闻固陋,未审欧美各家哲学,何者至可引为治儒家之借镜?拟乞先生示我周行者,一也。
研究端赖工具为之阶进;故研究方法之取择,乃入门第一步工夫。聚仁以为治中国古代学术,最宜专择一二重要典籍,究其义理,详其训诂,考其典则,然后舍而之他,则困难不生,一切可迎刃而解。而友朋多以为此法事苦而效鲜,不若遍加浏览,志其概略为上。歧途徘徊,何去何从?拟乞先生示我周行者,二也。
儒家学说盛行于鲁,至汉初而此风未熄,则其物质环境与社会组织,必与之有重大关系。私意以为治儒家者不当专注于政治状况,于鲁之民族性,于周公之学说,皆当详为考察。此浅陋之见解,未审有当于理否?拟乞先生示我周行者,三也。
素昧平生,而有此非分之请求,然亦希冀先生之悯我愚而矜怜之耳!
闻贵体违和,至深注念!想湖山胜景,终能以康健佑先生也!
附奉五版《国学概论》一册,至乞哂收!
太炎先生此次讲演,聚仁终病其琐碎散漫,且意气过重,文、哲两章更不能使人满意。先生以为当否?
比来寒暑靡常,诸惟珍摄!
聚仁不日将由申返杭,拟晋谒先生,先生亦附允之否?
此上,即祝
纳福
曹聚仁敬上”
(耿云志主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33册,黄山书社1994年版,第500-505页)
曹聚仁此信,以求教为名,有结交之意。信的最后,并且提出拜访胡适的请求。不过,胡适是否回信,两人是否在杭州见面,我们不得而知。
至于曹聚仁寄赠的《国学概论》,胡适也收到了。(参见北京大学图书馆、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胡适纪念馆编:《胡适藏书目录》第1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35-136页)
1925年12月17日,在暨南大学任教的曹聚仁给胡适写了第二通书信。该信也是谈学论道的。曹聚仁认为自己有独往独来的精神,和胡适的治学态度比较接近。信的主要内容是谈“偶然史观”的。曹聚仁说,他从1923年秋天开始,萌生了偶然史观的见解。他听汪静之说,胡适也以“偶然”解释史迹,感到很兴奋,认为有了知音,因此和胡适交流切磋。曹聚仁举自己亲历、刚刚过去的五卅运动为例,认为五卅运动是偶然发生的,起因于一个小小的误传的消息,其实和顾正红事件没有多大关系。(参见《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33册,第506-513页)
偶然史观也是胡适爱谈的题目。只是,不知道曹、胡二人的偶然史观有什么异同。有心人不妨做一个比较研究。
“我的朋友胡适之”批判
进入20世纪30年代以后,曹聚仁不再向胡适写信求学问道,而是转为批判胡适。这大概是因为,在当时进步青年的眼中,胡适已经大大落伍于时代潮流了。
曹聚仁于1931年8月在上海创办《涛声》杂志。刊行四五期以后,刊物进行了重新包装,刊头图案是一只乌鸦,取其报忧不报喜之意。曹聚仁主张“乌鸦主义”,似乎源自胡适的《老鸦》诗。1933年8月19日出版的第2卷第31期《涛声》还把《老鸦》诗刊登出来,并且恶作剧地称之为“胡适遗著”。
不过,乌鸦的叫声,有时候也针对胡适。《涛声》出过两期“批判胡适专号”。
在第2期的“批判胡适专号”上,有曹聚仁的两篇文章。一篇名为《胡适论》。该文曲解胡适主张的实验主义,说“投机”也是人类应付环境的一种方法,指责胡适投机钻营,并且指责胡适陷青年于“投机”的迷途。另一篇名为《胡适与秦桧》,把胡适的对日言论和秦桧的言论进行列举和对比,用意很明显,是说胡适和秦桧是一类人物,都是卖国贼。(以上两文参见《涛声》第2卷第18期)
除了《涛声》外,曹聚仁还在《申报•自由谈》上发文批判胡适。《“尝试”解》一文,解释胡适“自古成功在尝试”的说法,认为胡适从这句诗的反面学得了做人的秘诀,说胡适看破中国社会是凌乱的社会,什么都不上轨道;要在这个社会登台做大人物,第一就要投机,也就是上海人所谓的“碰碰运气看”。曹聚仁认为胡适运气很好。留美学生很多,而他独成为“新文化导师,中英文化基金委员,北平政治分会委员”;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好处:“到湖南走一趟,就有五千元的×敬”。文章最后,曹聚仁感慨道:“自五四运动以来,有人皆‘尝试’,无处不‘投机’,这便是新文化运动的最好成绩!呜呼!”文末还有一个“附注”,说:“胡适一生看风挂蓬,见机说话的证据极多,请参看我近编胡适文谱。”(参见《申报》1933年3月30日)这个附注应该是为该书做广告了。(《胡适文谱》似乎是曹聚仁编辑的一本“供批判用”的胡适的“黑材料”。可惜笔者没有见到这本书。后人整理的曹聚仁编著目录中也没有这本书。《胡适文谱》似乎没有编成?)
《“尝试”解》解释“尝试”为“投机”,说胡适善于投机,并且机会很好,是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曹聚仁的文格。文中表现出的“羡慕、嫉妒、恨”的心理很值得注意。
另外,曹聚仁还有一篇《胡适之与虎谋皮》,是批评胡适的对日言论的。该文认为,胡适关于“调整中日关系的先决条件”的主张完全是与虎谋皮。(参见曹聚仁:《胡适之与虎谋皮》,《兴华周刊》第33卷第14期)
应该说,曹聚仁上述批判胡适的言论在20世纪30年代非常常见,并无新意;很多的批评资料无非道听途说而已,并没有加以证实;与其说是批判,不如说是人身攻击。
曹聚仁这些文章,胡适很有可能都看到了。只是,他似乎没有进行任何回应。
索稿
1940年7月3日,人在上海的曹聚仁代表香港《星岛日报》致信时任驻美大使的胡适,向他索稿,要他回答“中国往何处去?”的大问题,希望他解释究竟中国有没有前途?如何才有前途?如何挽救当前的危机?曹聚仁还说,《星岛日报》站在自由主义的立场,绝对没有党派的偏见,胡适尽可以独抒卓见,无论怎么说都可以。(参见《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33册,第514页)虽然战时通讯不便,但胡适显然收到了该信。只是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写稿。
七年前批判胡适,现在向胡适索稿,而且若无其事,就好像从来没有批判过胡适似的。曹聚仁的确是个妙人。
相见?
胡适说没有见过曹聚仁。曹聚仁却在不止一篇文章中说,两人见过面。
在《谈胡适——答杜兄》一文中,曹聚仁这样说道:“1947年第一回国民代表大会在南京集会时,胡氏邀我到北极阁中央研究院,我问他为什么不出来组政党,实现你的民主政治的理想。他还是用了回答罗敦伟的话来对我说:‘一个民主国家,也需要几个不参加组织党派的公民的。’”(《听涛室人物谭》,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302页)
在《胡适与“水经注公案”》一文中,曹聚仁又这样说道:“过了十年,胡氏邀我在南京中央研究院闲谈,他一开口就说:‘你是否又带了清单来了?’我就说到‘水经注公案’的事,他摇摇头说‘难、难、难!’”(《听涛室人物谭》,第305页)
《“胡适批判”》一文说的更加生动形象:“五年前,我和胡适先生在南京北极阁相唔,谈得很久;从《水经注》考证谈到行宪后的政党;我们说,要是他来组织一个推行民主政治的政党,我们都来入党。于是大笑一阵而散。谈次,他忽记起我们曾经批判他。我说:‘胡适批判只出上中下三个专号,胡适批判专集没有出,《涛声》便已停刊了。’”(曹聚仁:《“胡适批判”》,载《书林又话》,第112页)
曹聚仁甚至说,在会面时他劝胡适出任总统:“当蒋氏提出胡氏出任总统时,我曾当时力劝,胡氏谦逊不遑。我曾对他说:‘你既不愿担当起来,你就不该助蒋误国!’”(曹聚仁:《胡适与“水经注公案”》,载《听涛室人物谭》,第306页)
1946年11月至12月,召开了制宪国民大会;1948年3月至4月,召开的是行宪国民大会。曹聚仁所说的“第一回国民代表大会”(“代表”两字多余)不知道指的是哪一次?但不管是哪一次,召开的时间肯定不是1947年。
很多人喜欢攀附名人,说和某某很熟悉,说和某某是朋友,说和某某名人见过面、吃过饭,虽情有可原,我们却不必当真。
胡适到底有没有见过曹聚仁呢?图为初上战场采访的曹聚仁。统战
20世纪50年代,曹聚仁吃上了统战饭。1956年以后,香港的左派报纸《晶报》每月送曹聚仁基本稿费一千港元,写稿另计稿费。再加上别的收入,曹聚仁的生活颇为宽裕。(参见司马璐:《曹聚仁的中共密使之说》,载璧华编:《曹聚仁作品评论集》,文学评论出版社,2009年版,第57-58页)
曹聚仁自己住在香港的花园洋房里,却劝别人都应该回到大陆去。很多人感到不解甚至反感,认为他有点儿不顾别人的死活。(参见徐訏:《悼曹聚仁先生》,载《曹聚仁作品评论集》,第49、30页)
这个时期,曹聚仁经常往返于大陆和香港之间。《北行小语》一书是曹聚仁在大陆参观访问的游记。该书序言《“自古成功在尝试”》,对胡适进行统战的意味很浓。文中提到,他在北京东安市场旧书摊上看到有很多胡适的著作在出售,并不是像胡适想象的那样,他的书成了禁书。
序言中并且引了他写给胡适的那封统战信:
“适之先生:
我上回到北京去,朋友们抛给我的问题,其中有关于胡适思想的批判,以及胡适著作被焚被禁的实情。我所看到的实情,和所获得的结论是这样:批判胡适思想是一件事,胡适的著作并未被焚被禁,又是一件事。我在北京、上海的书店,找到你所著的各种书,各种版本都有。朋友们藏有你的著作,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海外那些神经过敏的传说是不值一笑的。
先生是实验主义的,我从《独立评论》上读到你写给张慰慈先生的信;这封信,我可以照样抄一份给你,当作我今日写给你的信。只要把‘苏俄’换上‘北京’或‘中共’二字就行了。今日之事,也正如先生所说的:‘许多少年人的盲从固然不好,然而许多学者的武断也是不好的。’先生正该组织一个北京考察团,邀一班政治经济学者及教育家同去作一较长期的考察。我相信先生是实验主义者的大师,不容你否认这种政治试验的正当,更不容你以耳为目,附和传统的见解与狭窄的成见的。
今日在海外的文化人,就缺少一种到北京去看看中共的政治措施的勇气:先生乃是新文化运动的倡导人,喊过‘自古成功在尝试’的口号,那应该和流俗有所不同,面对现实,决不可随便信任感情与成见了吧!”
曹聚仁在这里所引的,似乎不是原信的全文。根据胡适在日记中的摘录,此信中似乎还有胡适“最好能回北京去看看”、他“愿意陪着先生同行”等语。(参见《胡适日记全集》第9册,第276页)当然,很有可能曹聚仁寄给胡适的信根本就没有留底稿,写《北行小语》序言时即兴创作了一封给胡适的信。我们看他说“我从《独立评论》上读到你写给张慰慈先生的信”,以及“1947年第一回国民代表大会在南京集会时”,就知道此人是如何善于信口开河了。
从曹聚仁这封信来看,他不仅不了解胡适当时的思想状态以及当时的政治形势,也有点自视过高(信中教训胡适的意味甚浓,正是一种统战者对待统战对象的口吻,胡适读了当然很不高兴)。
总的来看,在曹、胡二人的关系中,曹聚仁处于主动的一方,他主动给胡适写信求师问道,主动赠书,主动批判胡适,主动求稿,主动进行统战。但从现有的资料来看,胡适似乎都没有积极的回应。究其原因,大概胡适对曹聚仁还是有些了解的,并不是很认可曹聚仁其人其文,一直避而远之。曹氏自称是一个“彻首彻尾的虚无主义者”(曹聚仁:《我的自剖》,载《曹聚仁作品评论集》,第272页),把什么都不当真,自然和处处较真、处处不苟且的胡适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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