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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缅甸发现中国︱从四国演义到葡萄牙人国中国的覆灭
缅族结束“四国演义”,建立东吁王朝
如果一个缅甸人告诉你:“我们缅甸的历史上只有三个朝代:蒲甘王朝,东吁王朝,贡榜王朝”,那你即刻就可以从中得出结论了——这个人一定是缅族人。实际上,缅甸东南沿海的孟族人、西部的若开人、东部高原上的掸族人,都建立过自己的国家,只是他们的国力都没有强大到足以统一缅甸全境。
一直以来,“大缅族主义者”试图扼杀缅甸其他少数民族的历史和文化,在缅族主导的国民教育中,这些族群建立的政权被有意识地忽略掉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缅族人对国内其他民族的排挤和同化,正是缅甸至今各个少数民族拥兵自立、战火不断的原因之一。
在蒲甘王朝解体后的200多年中,缅甸就曾呈现“四国演义”的局面,孟族、掸族、缅族和若开族各霸一方,时而“逐鹿中原”,时而“合纵连横”。直到16世纪初,一支缅族人马在缅甸中部的东吁强势崛起,此后的几十年间,他们在缅甸历史上又一位伟大帝王——莽应龙——的带领下,先后兼并了孟族和掸族的国家,建立了缅甸第二帝国——东吁王朝,基本上恢复了蒲甘王朝的版图(除了西部若开族人的阿拉干王国依旧独立)。
莽应龙的野心还不止于重现蒲甘盛世,而是想成为整个中南半岛上的超级霸主。东吁王朝在鼎盛时期,先后吞并了兰纳王国(今泰国北部以清迈为中心)、大城王国(今泰国大部)、曼尼普尔王国(今印度东北部的曼尼普尔邦)、澜沧王国(今老挝),领土一直延伸到现在的越南边境,成为东南亚首屈一指的强大帝国。
葡萄牙人在缅甸:美酒、武器、洋枪队
从16世纪到19世纪,从东吁王朝到贡榜王朝,缅甸历经了数次大起大落,而这些兴衰都不过是改朝换代的政权交替。从文明进程的角度来讲,这些政权交替不足以使缅甸演变出质的飞跃,即使短期称霸东南亚,也不能使缅甸一步迈进现代文明。
对一个国家的命运来说,改变历史进程的关键节点往往源于另一种外来文明的冲击。缅甸和中国一样,在大航海时代开启之后,才开始接触另一个更为遥远的文明。与中国不同的是,缅甸在与欧洲列强的交往中付出了更为惨重的代价,直到后来被英国占领全境。
而最先到来的,是葡萄牙人。
1493年,就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后不久,罗马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为早期海上霸权西班牙和葡萄牙划定了瓜分世界的分界线,史称“教皇子午线”。西班牙人向西去了美洲,葡萄牙人向东,绕过非洲的好望角,一路向亚洲挺进。他们的动作当真是快速迅捷,1510年,葡萄牙人就占领了印度港口果阿,1511年,又夺下海上贸易重镇马六甲,从而占据了通往中国的海上要道。
1513年,第一个到达中国的葡萄牙人登陆广州。此后,他的同胞大批涌来,然后就赖在澳门不想走了。他们不管明朝政府是什么态度,便我行我素地拿澳门当作了自己的领土(澳门于1887年才正式成为葡萄牙的殖民地),不仅在那里修建了堡垒,还私设刑堂,进行非法贸易,沿海打劫,绑架并贩卖中国儿童,无视中国官员的抗议和阻挠,可谓无恶不作。
葡萄牙人进入缅甸比进入中国还更早。在缅甸西海岸的阿拉干王国以及东海岸的孟族王国里,很早就有了葡萄牙商人和士兵。东吁王朝统一缅甸的过程中,缅族军队在与孟族战士对峙时惊讶地发现,孟族人的部队里,竟然有穿着灯笼裤、留着络腮胡子的异族将士,他们使用着先进武器,帮助孟族人死守城池。不过,人多势众的缅族军队最后还是攻破了敌军的防线,并从孟族俘虏那里得知,这些异族人就是葡萄牙的雇佣兵。东吁国王对这些洋人以礼相待,说服他们加入自己的部队,甚至有葡萄牙人成为他的军事顾问。
葡萄牙人不止为东吁朝廷带来了军事知识,还带来了一种缅甸人从未享受过的东西——葡萄酒。很快,国王就沉溺进了酒色,行为变得怪诞起来。他调戏大臣的妻子,在朝堂上大讲黄段子,稍有不顺心,就要拿人行刑砍头。他的行为越来越引起国人的反感,不久,在一次寻找白象的征途中,国王被手下的卫士杀死了。
继位的莽应龙就是那位建立了庞大帝国的国王,缅甸历史上的“三大帝”之一。他和先王完全不一样,虽然他也欣赏葡萄牙人,但他只需要他们的军事能力,却远离他们的美酒。莽应龙从俘虏的葡萄牙人当中选出了一批勇猛善战的家伙,“发”给每人一位缅甸妻子,组成了一支“倒插门”洋枪队。这支队伍在他的指挥下,军纪严明,作风硬朗,无往不胜,在后面的统一和扩张大业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德布里托传奇:沙廉王国的兴衰
而西部的阿拉干(今缅甸若开邦),同样很好地利用了葡萄牙人,成为富甲一方的王国,不仅抵抗住了东吁王朝的吞并,还把领土向外拓展,从恒河到伊洛瓦底江,包括了整个缅甸西南沿海地区和现今孟加拉国的一部分。
阿拉干的财富主要来自于海上抢劫,以及用抢劫来的货物与内陆地区进行交易。阿拉干的国王向葡萄牙舰队开放贸易,设立通商口岸,并将港口作为欧洲人贩卖奴隶的中转站;他征召葡萄牙的自由枪手们,建立了一支强大的海军舰队,在马六甲海峡一带大肆抢掠别国船只;他趁着东吁王朝连年征战,后方空虚,夺下了缅甸的大部分沿海地区,包括仰光一带。
在阿拉干国王的抢劫部队中,有一位来自里斯本的冒险家,名叫德布里托(Filipe de Brito e Nicote)。他出身于一个贫穷家庭,年纪轻轻就跳上了一艘驶向南非的海轮,梦想摆脱贫穷。来到阿拉干、加入王国的海军时,他已经从一名小船员成长为极富经验的水手和战士了。不久,他被国王提升为舰长,带领阿拉干的士兵,横行在印度洋上。
但是,德布里托并不甘心做一名雇佣军人,期待有朝一日能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王国。他的同胞占领了印度的果阿和锡兰(今斯里兰卡),差点拿下高棉的沿海港口。德布里托清楚,马六甲海峡是连接印度洋和太平洋的关键通道,如果在缅甸南部建立一个根据地,就可以扼住马六甲的咽喉,让过往船只自动上贡。他知道,荷兰人马上就要来了,这片海域没有更多的机会剩给他了。
于是,他向阿拉干国王借了100艘战船和2000名士兵,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仰光附近的“沙廉(Syriam)”。德布里托在那里招贤纳士,征集了一众来自葡萄牙的亡命徒,加上缅族人、孟族人、非洲人、印度人,组成一支多国部队。他在沙廉修筑了坚固的城堡和护城河,明令过往船只用沙廉作为唯一的停靠港口,并向这些船只收取港口税。之后,他就不再理睬阿拉干国王,而直接与果阿的葡萄牙总督取得了联系。他从总督那里得到了金钱和人力的支持,并被授予了“沙廉州长”的称号,从此更加耀武扬威。
德布里托带领部队,不断骚扰缅甸内陆城市,抢掠财物。更为恶劣的是,他摧毁了许多佛塔和寺院,逼迫众多僧侣还俗,并强令他们和周围的百姓改信天主教;他把从寺庙里抢来的大钟熔化掉,回炉重铸成大炮和炮弹;他甚至从缅甸佛教圣地——仰光大金塔的天台上,抢走了孟族国王送给寺庙的一口巨大铜钟,不过,在他试图将铜钟运回沙廉时,大钟翻进了勃固河里,至今仍未打捞上来。
1603年,德布里托正式宣布脱离阿拉干,自立为沙廉国王,在缅甸的土地上,建立了葡萄牙人的天主教王国。
那一年,徐光启在南京受洗加入了天主教,成为明朝第一位奉教的高级官员。也正是在那段时间,天主教在中国迎来了第一次信众加入的高潮(如果不算早年从内陆传来的景教),利玛窦等人向明神宗敬献了自鸣钟、世界地图和《圣经》,明神宗龙颜大喜,天主教得以自由转播,一些朝廷重臣、甚至内宫太监都受洗改宗,普通百姓入教者更是不计其数。而中国教区的主教正是葡萄牙人孟三德(Duarte de Sande)。
不过,在缅甸,没有人愿意看到德布里托的国中国长期存在。阿拉干国王恼怒他,因为德布里托曾经是自己的手下;波斯、印度、欧洲的商人们也讨厌他,因为他们不得不向沙廉缴纳额外的运费;缅甸人更是对他恨之入骨,因为他宣扬“邪教”,毁掉了众多佛寺佛塔,而那是缅甸人心目中的神圣所在。
德布里托的天主教国家仅仅维系了10年。1613年,重整旗鼓的东吁大军卷土重来,兵临城下。攻打沙廉城池的战役异常惨烈,葡萄牙人在敢死队的逼迫下誓死不降,战斗到弹尽粮绝,仍将点燃的油桶从城楼上扔向缅军。一个多月后,沙廉城才在叛徒的出卖下告破,德布里托被生擒活捉。由于毁坏寺庙在缅甸被视作罪大恶极,他受到了最严酷的穿刺死刑,在他曾经的王宫高台上,身体从上至下被穿在一柱竖立的木杆中。在极度痛苦中,他居然坚持了两天才断气。
沙廉到丁茵,英国的殖民时代来了
葡萄牙人的王国被消灭后,缅甸第一次被西方人武力占领的历史就此画上句号,但天主教进入缅甸的步伐却并未停止。沙廉凭借海港的便利,一直是西方传教士登陆的首选定居点。
1689年,一队法国传教士又在这里建立了教堂和医院,但受过德布里托之难的当地人对西方宗教带有强烈的抵触心理。不久,传教士们就被缅甸地方官缝进麻袋,沉入了江中。
18世纪中叶,东吁王朝寿终正寝,缅甸南方的孟族人再次联合法国人和荷兰人,占据了下缅甸,德布里托修建的城堡成为法国人的大本营。这样的情形一直延续到缅甸第三帝国崛起。1756年,大帝雍笈牙率兵再次攻破法国人的阵营,并下令毁掉了城墙和城里西方人的建筑。
第二次英缅战争后,沙廉被并入大英帝国殖民地的版图,英国人的基督教堂代替了葡萄牙人和法国人的天主教堂。1924年,年轻的乔治•奥威尔从警校毕业后,在这里担任警察局长的助理。那段时间,英国人在缅甸发现了巨大的石油储量,开始在这里修建炼油厂和输油码头,而英国人创建的“缅甸石油公司”,日后成为世界石油巨头——“英国石油公司(BP)”的前身。
沙廉城的名字如今改为“丁茵(Thanlyin)”,英国人的石油公司业已收归缅甸国有,英国石油管理者的豪宅住进了缅甸国有企业的官员。昔日的城墙只剩下一片乱石岗,葡萄牙人的天主教堂遗址还在,断垣残壁,杂草丛生,屋顶早已没有了,墙内仅存两位传教士的棺冢。
葡萄牙天主教堂内部仅剩下两位传教士的陵墓。(朱诺摄)
从仰光到丁茵可以乘坐勃固河上的渡轮,那是几百年来连接两地的唯一交通工具。当年奥威尔上任履职时,也是搭乘这条线的渡船去的沙廉。1985年,中国开工援建“仰光—丁茵大桥”,1993年7月竣工。大桥的建成通车,将丁茵与仰光的交通时间缩短为不到一个小时。
当我一大早跟一群从仰光去对岸上学的大学生们挤在一辆公交车里经过大桥时,当年德布里托从仰光大金塔抢来的大钟,就静静地沉睡在大桥下的勃固河,而一家意大利的水下打捞公司,正在进行打捞前的探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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