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黄佟佟&宁远：是不是每个女人都想坐头等舱？

4月下旬，“最懂女人心的专栏女作家”、资深媒体人黄佟佟与服装设计师宁远在成都·寻麓书馆，就女性身份与女性认知和现场读者做了一场精彩分享，活动由资深编辑、策划人赵琼主持。以下内容根据讲座整理而成。

两位嘉宾——黄佟佟（左）与宁远——在活动现场（图片由寻麓书馆提供）

生活中的“头等舱”困境

赵琼：前段时间我看了黄佟佟小姐写的《头等舱》，写了现代都市女性的一些境遇以及日常的生活。这本书我看完之后有一点凉凉的，疼疼的，最后故事的结局还是让我蛮释然的。说来也巧，我们这个活动在成都举行，这本小说也是落脚在成都，我想问黄佟佟小姐这本小说为什么最后落脚在成都呢？

黄佟佟：因为我很爱成都。北上广都是冲冲冲，但在成都满街都是喝茶和打麻将的人，成都会让人有一种松驰感，让人相信你可以与生命握手言和。

赵琼：黄小姐，你是怎么开始想到要写这本小说的？而且用《头等舱》这个名字？

黄佟佟：因为2019年的时候，我们公众号的工作特别特别忙，有一段时间觉得我的体力已经接近极限，人也接近精神崩溃的边缘，老是觉得马上就会过劳死，正是这种危机感让我发愿要写小说，因为我是一个文学青年，我老是觉得我活着的这一辈子，至少要写几本正经像样的书，才能告别人世，才算在这个世上走了一遭。写什么呢？我心中最想写的就是我们这一代人里那些为何最后“疯”了的姑娘。

宁远：看完小说，我立马给佟佟发了一段话，我身边的人就有和小说人物相似的经历。她长得非常漂亮，所有人都觉得她有一个光明的未来，但是就在两年前遭遇了和周蜜（小说主人公之一）特别像的事情，我就觉得这个事情特别不可思议，一种真实的人生荒凉感。

黄佟佟：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觉得，我这么勤奋，这么努力，我的前途肯定是一片光明，结果走到人生中途，才发现其实生命是很残酷的。你以前觉得别人过的不好是因为他们不争气，他们不聪明，结果你会发现就算聪明如你，也会遇到各种各样难解的问题。

赵琼：我感觉每个人的身边都有一两个这样的人，或者不能叫“疯”，是一些心理疾病。

宁远：就是到了某个阶段，一种人生坍塌的感觉。

赵琼：黄小姐，像你在小说里把这么多光鲜的东西拆解了，写的时候会感觉到痛苦吗？

黄佟佟：真的挺痛苦的。我刚才还在和朋友讲，人到中年最难办的是什么呢？最难办的是自恋与自恋后的幻灭，就是你对自己的美好的构想，美好的期待，你觉得自己是一个特好的人，但是如果你换另一个角度看其实是很不堪的。每个人都有她不堪的一面，但是很少有人愿意自己去注视这个不堪的这一面。

比方说，以周蜜为例，现实生活里有很多这样的女孩，上非常好的大学，毕业，嫁给了一个特别有出息的男人，然后生了一个孩子，过着很奢侈的生活，在很多人眼里，甚至她自己眼里，都觉得自己是人生赢家。但是很多不堪的事情她没有注意到，比如她在婚姻里没有自我，她的老公越来越不重视她，指着她的鼻子说：“你是一个米虫，你就是一个寄生虫。”她没有正视“你是米虫”这句话背后的谴责，她很生气，但是她老公买了三十万的表送给她表示歉意，这件事情就过去了。她没有发现自己慢慢从天之骄女变成了生活里的可有可无，一个对这个社会没有贡献的阔太，到最后输得一无所有。因为你个人价值的消失，对他人对家庭对社会，阔太毫无用处，就是一个寄生者，你的这种虚无感，你的意义感全部消失了。很少有人会注意这些不堪，只会自我美化——我买了这么多名牌，我还是人生赢家。她没有去看到这种美好光鲜亮丽的事物后面这种不堪的东西，这是“疯”的这一部分。

赵琼：我读这本小说，有种失爱的感觉。主人公李晓枫也好，李小贞也好，她们都单身着，没有恋爱，对于爱情还停留在她之前某个时期的爱情记忆当中，为什么要做这种设定？在现实中这种情况是更普遍吗？另一方面，我们看到男性基本没有这方面的问题。

黄佟佟：从生物学的观点看，男性在恋爱中的试错成本低，这让他们主动出击没有任何损失。一个孩子的出生，男性可能只需要付出一个精子，但女孩付出可能就是身体成本、时间成本，精力成本，甚至整个人生沉没。所以女生会谨慎选择她的对象，因为她成本大。但是男人的试错成本非常小，所以你可以看到男的四处“捕猎”的现象是挺多的，而且他们从小是被鼓励这样的。女生从小是被鼓励一定要防守，一定要谨慎，一定不能错，错了就万劫不复，我们从小受的教育是这样的。

我是“70后”，我谈恋爱很早，结婚也早，我在三十多岁当上妈妈以后发现我身边的好几个名校毕业的同龄高知女性都还是处女。这件事给我了很大的震撼。但是我认识这样的人越多，我就越理解，因为典型的中国教育状态下，就会出现很多特别内向，特别害怕，非常保守，特别谨慎的女孩，开始是严防死守，后来是催婚催育，这中间没有一点缓冲地带，试问一个对亲密关系很害怕的女生怎么在三十岁以后突然就能找到了一个特别好的男人呢？可能在特别传统教育下的大家眼中的好女孩反而真的就一辈子没有真正亲密的关系。我能理解她们，但是生命是要去体验的，缺乏了这种体验真的是非常大的遗憾。所以这本小说里不光写了“疯”女人，还写了压抑的女人，因为我觉得中国这两种女人是挺多的。

赵琼：我看豆瓣上有评论说这像是在写你的半自传小说，小说有你的个人映射在里面吗？

黄佟佟：写小说肯定是不能写你不熟悉的东西，因为小说靠细节沉积而成，那么用我生活里的细节显然是最容易和最轻松的。对一个写作者而言，其实书中每一个女孩身上都有我的一些生活上的痕迹，比如周蜜对于时装的意识，几乎全是我的感受，但没有人说周蜜是我。有趣的是，这本书完成之后，不认识我的人，都觉得这个小说是我的自传体，认识我的人都觉得我写的是她，有好几个人已把我拉黑了，我就觉得太冤枉了，但转念一想，可能这也说明小说写出了很多“70后”女孩的共性。

宁远：作家的自我肯定是高于小说里角色的自我，只是说有不少作家生活里的片断作为素材吧。这个小说叙述的视角是李晓枫，不是从上帝视角看每个人在想什么，说什么，做什么，所以读者容易把佟佟想成李晓枫。

黄佟佟：这其实是一种偷懒的写法，用一个视角写更容易写进去，因为只需要写一个人的感受，但是要从上帝视角来写，需要的能量非常强。要问有没有我身上的印记？这是肯定的，因为要写得像真事，那一定是我所看到的。这里面的事情95%都是真事，包括有一场男人们的饭局，有一个男人在地上学狗爬，这也是一个真事，是我朋友告诉我的。所以这个小说有些人会看得不舒服，因为它太真实了，它把生活里面很不堪的真实都呈现在你的眼前。

《头等舱》，黄佟佟/著， 东方出版社，2020年11月版

当代女性的成长与自我实现

赵琼：《头等舱》像一个隐喻，就是女性在个人成长中追逐的目标，然后在这个过程中女性不断地完善自己的认知和自我实现。《头等舱》里面有四个女性，她们从大学到中年，大概跨度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每个人的生活其实到小说最后并不尽如人意，说到身边人，你们当年的女同学现在有多少是活得是比较接近自己希望的样子？

宁远：我觉得很难去评判他人的生活，就像佟佟说的，看着都挺光鲜的，所以我也很难去说她们到底内心是不是和外表一样。我上的是艺术类大学，我们班全是美女，导致我在上大学的时候就特别自卑。就我自己来讲，活得是比较接近自己希望的样子吗？其实我三十岁之前都不太明白应该活成什么样子，反正按照这个社会统一的标准去活呗，也确实活得挺“标准的”。三十岁之后，那些标准有一个幻灭的过程，然后才从自己内心长出来一些东西，长出来的应该叫作“自我意识的觉醒”吧。

黄佟佟：我写小说写的就是幻灭。

宁远：所以我觉得这个小说它是有力量的，读完以后，一方面会觉得人生确实苍凉，另一方面又置之死地而后生。它的底色有悲观，这悲观就是说我接纳这一切了。她不是只说现实残酷，她写得有狠的一面，但是也让我们看见在废墟中开出的花朵。

赵琼：说到这本书，它里面涉及到三个话题，就是金钱、梦想、爱情。这三项对女性意味着什么？你们会怎样排序，谁排第一？

黄佟佟：是这样的，没挣到钱的时候，就是没有解决生计的时候，我是把钱放在第一位的，因为我牢牢记住亦舒的话，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我是先金钱，再梦想，最后是感情。但是当你解决了生存问题，就是说你可以不再为生计而发愁的时候，我的顺序是反过来的，我是把感情放在第一位，梦想放第二位，金钱放第三位。因为我真正意识到生命到最后不留下什么，唯一留下的就是记忆，最珍贵的就是那些温暖和爱的瞬间，比如你的孩子、你的朋友、你的家人，他们拥抱你爱你的样子，生命的最后能温暖你的不是钱，不是名，而是爱。在荒芜的生命里去创造爱，然后这些爱的瞬间就会带给你很多感动，这个我觉得是最有意义的事情。

宁远：我任何时候都觉得爱是最重要的。然后，我觉得钱也很重要。梦想，我把梦想排到第三位。补一句，我所说的爱不只是爱情，就是爱，去爱。  

根据亦舒同名原著改编的电视剧《我的前半生》海报

赵琼：两位老师给我的感觉是非常舒展的，人很舒适。我常常能读到关于现代都市女性焦虑的文章或新闻，这种女性焦虑主要来自哪儿？两位老师是怎么看待的？自己会有焦虑的时候吗？

宁远：我的焦虑可能不太有代表性，我的焦虑是来自于我想做的事情特别多。我对很多东西都感兴趣，写作、做衣服、画画、种花、装修房子……都想去做。每一件事情都很投入，可是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做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觉得自己要收，比较涣散，这是我的焦虑。

黄佟佟：我觉得我是长期生活在焦虑状态的人，焦虑的背后其实是失控。因为这个事情不在你把控之内你才焦虑，如果这个事情你能够hold住你就不会焦虑。

这样的焦虑有两个方面可以解决它：一方面增加自己的能力，你有各种各样的才华，什么都难不倒你，就能够减少焦虑；第二就是减低自己的期待，你对生活的期待越高，你就会越失望，你对生活的要求很多，所需的能量也很多，但是你要告诉自己，你这小身板只有这么一点能量，你要把它放到一个你认为最重要的一个点上去发光发热。所以经常问自己一个问题，你认为最重要的是什么？

宁远：对，换句话说我的焦虑是对具体问题的焦虑，就是我可能今天考虑我今天要做哪些事，明天会有什么安排，是具体的东西，形而上的焦虑我反而不太有。

黄佟佟：我长期和焦虑同眠共枕，日夜相随。你要和焦虑和谐共处，拥抱它，和它同枕共眠，就是随缘，就是跟着焦虑走。就是说你不去抗拒它，反而是拥抱它，承认它。

宁远：其实还是说明佟佟的能力是大过她的焦虑的。

黄佟佟：我是和焦虑边打边合。你一边和焦虑打架，一边和它谈条件，我做完这件事之后能不能不这么焦虑了呢，然后你还把事情做完了，就会想我的能力是不是又增加了一点呢？我觉得和焦虑的讨论是很有意思的。

赵琼：现实中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调侃女性焦虑的段子，这也造成了女性的困境，而释放焦虑的方式，女性有时似乎更极端。生活中这种现象还是比较多的，为什么女性选择这样的解决焦虑的方式？

黄佟佟：对，是真的。焦虑，其实是因为你特别害怕失控。但是你要问自己一个问题，你真的能控制得了吗？你控制不了。所以首先要承认我们有很多事情是控制不了的，你想控制别人，你连自己都控制不了，你怎么能够去把所有的事情都控制好呢？所以你首先有了这个心理，告诉自己我有很多事情控制不了，但是我可以尽力，你可能就会轻松一点。

第二个问题，人到中年，等于走进荒野，什么都没有了。青春，没有了；爱情，没有了；婚姻，没有了；小孩，也上大学走了。那么这个时候，你是真的需要一些帮助的。我看到我身边的很多朋友，有的信了佛，有的信了基督，等等。人都是很脆弱的，我看到身边有人信这些，我内心是很祝福的。

承认人的脆弱，承认自身的脆弱，承认人到这个年龄段已经非常脆弱。承认这个脆弱也是一件很有勇气很坦诚的事，有的人可以借助于宗教，有时候去拜拜佛，有时候去祈祷。我一个朋友传授给我的是你觉得非常难的时候，你就祈祷吧，我觉得挺有用的，到了深夜，过不去的时候，我就祈祷，祈祷是跟神说话，也可以是跟自己说话，用心理学的观点，你跟你的潜意识说话，你的潜意识会帮你实现你的梦想，只要你足够信任你自己，足够接受你自己，这个不完美的自己。

赵琼：其实在面临选择时，人也会很焦虑，两位老师有因要做出人生选择而焦虑过吗？有没有什么经验可分享的？

黄佟佟：有人曾经讲过一句话，在选择的时候永远选择最难的那条路。就是你不要选择那条最容易的路，一定要选择那条最难的路，因为只有最难那条路才能锻炼你的能量，然后最后成就一个更新的你。

宁远：回望我的人生，我能够去主动选择的时候其实并不多，大多数时候我还是在接受别人的挑选，真正主动去选择，是我离开电视台。人要自主选择，首先你的自我意识要成长起来，你是一个有独立精神的独立个体的时候，你有一套自己的评判标准的时候你才谈得上真正的选择。前面说到，我30岁之前都是在按照社会标准在活，其实那个时候是没有自我的。只有内在更丰盈了，才有勇气对一些东西说不，也有勇气去选择另外的东西，并且能够承担自己选择带来的所有后果。所以我觉得，能被别人选择，当然是挺好的。如果自己选择的话，就是做好最坏的打算，然后一头扎下去。

人只能走一条路，你很难说选择这个就错了，选择那个就对了。有的东西，选择的时候也可以说它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做出这个选择后怎样一步一步地努力，这才是重要的。

黄佟佟：对，做任何选择都要承担选择的后果，这样的人才可能是带给别人幸福的人。

赵琼：在这背后，我们看到了两位老师独立的人格魅力。现在很多女性也会说自己在追求独立，那要怎么来实现这种独立呢？两位老师有什么样的建议？

黄佟佟：先赚钱。

宁远：财务自由是独立的前提。不一定钱很多，但至少是我不用再依靠别人，我觉得这个就是赚钱的意义吧，不用去依靠父母，也不用去依靠男人，我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人。

黄佟佟：赚钱之后，就是精神上的力量，我们看到很多“富婆”，钱是有了，但是生活得非常狼狈不堪，我觉得是她们内心的那个自我完全没有成长起来。

赵琼：其实黄小姐在小说后记里面也写到，在2019年的时候你有一段浑浑噩噩的时候，然后通过写小说和装修这两件事，把自己从这种状态中摘了出来。很多读者也有这样的困惑的时候：当我处于混沌状态，怎么能把自己摘出来？两位老师有什么好建议吗？

黄佟佟：在这个阶段（浑浑噩噩）的时候一定要让自己进入下一个阶段，进入下一个阶段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创造。创造有很多种，写小说是一种创造，装修房子也是一种。包括生孩子，我也认为是一个创造。你想要破局，你不想要浑浑噩噩，那么去创造是一个很简单的事。对于我个人来说，我很喜欢做事的感觉，心慌了，就去写一篇文章，画一幅画，与其用来心慌，不如把时间用在创造上，不浪费生命。

另外就是夯实自己。夯实自己有很多方面，一方面是学识方面的夯实自己，学习、看书；还有就是身体上的夯实自己，每天去跑跑步，锻炼一下身体。保持好的身材，保持好的状态，有好的东西扑向你的时候你就有健壮的身体迎接它，你就能获得最后的胜利。所以进入下一个层次，创造是一个台阶，此外是夯实自己，让自己加强自己的能量。总而言之，就是不能停留，人不能往后看，就得往前走。

赵琼：两位老师能各自推荐一本书给读者吗？

黄佟佟：张欣老师最新出版了一本《泡沫集》我觉得挺好的，教我们怎么为人处事，还有《少有人走的路》也挺好的；还有一本书叫做《中国人的深层心理结构》，它是帮你认识中国人根基里的问题，然后对自己有反省，我觉得对我帮助也很大的。有时候我们从别人角度看集体中的问题的时候就没有那么愤怒了，因为你知道你只是内卷的一部分，放过自己。心理学的书籍对我的帮助真的是特别特别大的。

宁远：这两天在读马尔克斯一本短篇小说集《梦中的欢快葬礼和十二个异乡故事》。我读小说比较多，但小说挺难推荐的，不一定适合所有人。非小说类推荐去年读的两本书：《何为良好生活》和《把自己作为方法》。阅读的建议，是读对你来说稍微有一点难的书，太难的不要读，太轻松的书也不用老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