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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想访张学良?张学专家都在以讹传讹
国内学者陈子善说:“她去台湾就是想见张学良,她的创作态度是很严谨的。当时张还在软禁中,不可能见到。”(见《张爱玲〈少帅〉写到西安事变前,“没必要再写下去了”》,载《澎湃新闻》,2014年8月25日)
《张爱玲全集》主编止庵说:“早在1956年,张爱玲就想写这个故事。她甚至曾于1961年10月份专程赴台,想采访张学良。但由于当时张学良尚处于软禁时期,张爱玲没能采访到张学良本人,无奈回到美国。”(见《遗作少帅 终见天日 何以未完 细说缘由》,载《半岛都市报》,2014年9月12日)
台湾评论家符立中说:“由于麦卡锡献策,可以运用美新处的关系去访问张学良,于是她一箭双雕,特地购买在台中转的飞航班次──这个计划,倒是连宋淇亦不知情。”(见《张爱玲与张学良》,载《中国时报》,2012年2月12日)
甚至于张爱玲的文学遗产执行人宋以朗也在多次访问中提过“张爱玲想访问张学良”,最近一次见于2014年9月2日《南方都市报》载的《写赵四小姐,张爱玲很开心》。当然我不会漏掉我自己(尽管我绝对不是权威)。我在《少帅》的附录文章写道:“张爱玲访台湾,我们现在都知道是为了访问人称 ‘ 少帅’的张学良。”
小说出版一星期后,中译者郑远涛发来电邮,说他刚才刷牙时忽然想到:“张爱玲真的提出过采访张学良的要求吗?至少张宋书信中没有提过,更没说被拒。会否是一直以来传闻如此,久而久之,大家便认作事实?我好像从未读过文献上的第一手证据。”
经他一问,我才如梦初醒,立即重看张爱玲的书信,发现相关段落只有一段,见于1961年10月2日写给邝文美的信(《少帅》的附录也引用了):“我写信给Dick(即理查德.麦卡锡)告诉他将去港,他来信叫我在台湾逗留一天,住在他们家,什么他都可以代办。其实我那两个非看不可的地方,台湾就是一个,我以前曾告诉你想写张学良故事,而他最后是在台。(我想不告诉Dick为妥,你们觉得怎样?)”张爱玲没有说要访问张学良,只是想看看台湾;按文理推断,说她“搜集资料”是没错的,反正那意思很广泛。其后的通信,张爱玲也没提过访问或被拒的事。
我于是努力追忆,“访问”说法究竟始于何时呢?我当时想到某本书,立即从书架取下翻阅,其实已恍然大悟,但偏偏又不服气,始终觉得一定还有什么文章可以提供有力证据。结果我重看了所有涉及张爱玲访台的重要参考材料,包括《联合文学》1987年3月号载的《张爱玲在台湾──丘彦明访问王祯和》、1961年10月26日《民族晚报》记者吴汉报导张爱玲访台的短稿(收录于苏伟贞《长镜头下的张爱玲──影像、书信、出版》)、高全之《张爱玲与香港美新处》访问麦卡锡等。不出所料,根本毫无证据。我只好无奈接受现实:我和其他张学专家都搞错了。
错误的源头在哪里呢?我当时就想到司马新1996年出版的《张爱玲与赖雅》(台北大地出版社),此书国内版名为《张爱玲在美国:婚姻与晚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原文是英文,由徐斯和司马新译成中文。司马新撰写此书时,参考了赖雅日记,又访问了很多跟张爱玲有接触的人,相比起之前出版的张爱玲传记,确实补充了不少新资料。有关《少帅》的段落,见《张爱玲与赖雅》第八章,我节录如下:“张爱玲在台北中途下机,准备对她计划阶段中的小说《少帅》做些资料研究。这篇小说是以众所周知的一九三六年西安事变的历史为背景。[……]当时张爱玲十六岁,在这一感受力极强的年龄,一定把西安事变当作惊天动地的大事。如今她决定将这段历史经戏剧化后写进她的小说中去,而以少帅和他生活中的两个女人为主线。[……]蒋介石撤到台湾时,把张学良也挟持而去,并仍旧软禁起来。看来张爱玲曾要求能与元帅(这时年纪已经不轻了)面谈一次,以期弄清西安事变的细节作为她小说的材料,但是这个要求未被接纳。”
上述段落犯了一个明显错误,就是说《少帅》以西安事变的历史为背景。事实上张爱玲写了小说的三分之二,涉及的历史也只是1925年至1930年,余下的章节以我推测,背景该是九一八事变、西安事变、软禁台湾,节奏加快,“一连串的蒙太奇,下接淡出”。西安事变如果真的写出来,大概也只会是惊鸿一瞬,而非如司马新所说,是全书的历史背景。《张爱玲与赖雅》第九章说,一九七一年张爱玲与水晶会面时,“她已写完《少帅》”。我相信司马新根本没有读过《少帅》,只是一厢情愿地猜测。
至于张爱玲访问张学良一事,司马新其实没有说错,只是很多读者自己误会了。他说“看来”张爱玲曾要求能与元帅面谈,“看来”分明表示那是作者的主观意见,不需要什么证据,信不信由你。结果很不幸,几乎所有张学研究者都信了,包括我。但要彻底澄清这个问题,即使找到《张爱玲与赖雅》这段话还是不够的,因为那只是建基于我的一个未经核实的前设:即《张爱玲与赖雅》是“访问说”源头。于是我像笛卡儿般质疑自己,你怎么知道这真是源头?
漫长而单调的核实工作就这样展开了。我先到宋以朗先生的家,查看他收藏的一大书柜张爱玲传记,再到图书馆书库找二三十年前的资料,以确定司马新是否别有所本(当然我预计是没有的)。我发现近年出版的传记,大都提及张爱玲在台湾有访问张学良的计划。有些没有注明资料出处,如刘川鄂《传奇未完 张爱玲1920-1955》(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清秋子《张爱玲的私人生活史 爱恨倾城小团圆》(京华出版社,2009)、曲灵均《小团圆 张爱玲的倾城余恨》(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王羽《张爱玲传》(上海文化出版社,2009)、张均《张爱玲传》(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等,可能是依据司马新的书,也可能是参考其他传记,总之都是把“访问张学良”一事当作事实记录。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曲灵均那本。有关《少帅》一段,曲灵均几乎是原封不动地抄袭司马新的,只偶然改动数字,例如司马新说“将这段历史经戏剧化后写进她的小说中去”,曲灵均就改为“将这段历史经过艺术化处理后写成小说”,司马新说“看来张爱玲曾要求能与元帅面谈一次”,曲灵均就改为“张爱玲曾要求与张学良进行一次面谈”。可见抄袭一定要彻底,因为反正会被识穿,彻底的抄袭至少不会曲解文意,也是一种另类的贡献。
有些书则注明出处。例如冯祖贻《百年家族:张爱玲》(立绪出版社,1999)、严纪华《看张·张看──参差对照张爱玲》(秀威出版社,2007)虽注明参考了司马新的书,但同样没有标明张爱玲只是“看来”想采访张学良。孔庆茂《流言与传奇──张爱玲评传》(商务印书馆,2013)也说张爱玲要采访,但注脚是“参见周芬伶《张爱玲梦魇──她的六封家书》”;查周芬伶一文,则见于2005年出版的《孔雀蓝调──张爱玲评传》,远晚于司马新1996年出版的《张爱玲与赖雅》。
以上举例的书都出版于1996年后。以我所见,另外只有一两本传记没有提及张爱玲采访张学良,我不肯定那是因为作者明智地略过,抑或只是一时疏忽没有记下。总之,大凡提及采访的书,都没有像“始作俑者”司马新般加上“看来”二字,而直接视为事实;也从没有人挑战过这“学界共识”。
至于出版于1996年或之前的张爱玲传记,我查过于青《张爱玲传》(世界书局,1993)、胡辛《张爱玲传》(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余彬《张爱玲传》(海南出版社,1993)──1995年署名“余斌”,由海南国际新闻中心出版的《张爱玲传》, 以及同名作者在1997年台中晨星出版的《张爱玲传》,三部书是一样的──不但没有提及采访,甚至根本没有提到《少帅》。但余斌2007年版的《张爱玲传》(南京大学出版社)以及于青2008年版的《张爱玲传》(花城出版社)则补充了《少帅》以及采访一事,同样言之凿凿地说张爱玲想跟张学良面谈,结果被拒。
大家看到这里,事情应该已经水落石出。宋以朗先生跟我说,他二姨丈曾担任宋美龄的秘书,假如张爱玲真的要见张学良,她最有可能是找宋淇帮忙拉关系,而不是找麦卡锡。然而她根本没有在信中提过访问张学良。我们事后孔明,自然处处看出破绽了。止庵有一句话我很认同:“我觉得有两个词特别可怕:一个‘想必如此’,一个‘理所当然’。”(见《藏拙或补拙,说话或不说话》,载2009年10月26日《南方人物周刊》)我觉得还可以添一个更恐怖的词,就是“习以为常”。
陈子善教授曾指出:“任何重要的作家一定有年谱,但是张爱玲至今还没有完整的年谱,另外大陆关于张爱玲的传记虽有一些,但多是描述与感想,而不是建立在发现更多事实性的东西,因此内容大同小异,没有解决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见《10年后的纪念:寻找张爱玲》,载《中国时报》开卷版,2005年9月8日)以“访问张学良”一事为例,传记多是辗转参考,讹误也交叉感染,完全印证了陈子善教授当年的看法。可惜十年快过去了,情况还没怎么改善。也许要等到张爱玲跟宋淇的通信集出版后,我们才有可能读到一部可靠的张爱玲年谱或传记。
最后,我要郑重鸣谢郑远涛,全赖他刷牙时不忘思考,才揭发了这宗现代文学史上的小疑案,也为我带来了片刻“尤里卡”(eureka)的欢愉。 (本文作者冯睎乾系张爱玲研究专家,本文原标题《张爱玲访问张学良?》。《少帅》一书中收入冯睎乾撰写的长篇评析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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