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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昆明踩踏事故6位遇难孩子的人生:隐患重重的“名校”

澎湃新闻记者 刘海川 王万春 发自云南昆明
2014-09-29 16:0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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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8日,家属在明通小学门口摆放遇难学生的花圈。这一天学校没有正常开课。澎湃新闻 刘海川 图

        紧闭的校门,花圈和菊花,还有手臂相挽列队的特警队员,校门口上方是8块类似“示范校园”、“文明校园”的荣誉匾牌,向围观的路人和家长们展示着这所小学在昆明的地位和荣耀,在昆明人的意识中,该校是“非富即贵”的“名校”。

        为了让孩子进这所“名校”,家长们绞尽脑汁,找关系、花钱,甚至不惜假离婚迁移户口,家长们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表示,这是为了让孩子能“赢在起跑线”。

        然而,当逼仄的宿舍楼、拥挤的出口通道、午休时的大通铺、桌椅搭成的卧床、废弃的消防设施等一一展现在眼前时,家长们意识到,陈旧且隐患重重的硬件设施跟它的地位和荣耀毫不匹配。尤其对于入读这里的6名遇难孩子的家庭来说,这并不是摇篮,而是噩梦。

        这就是9月26日14时许发生踩踏事故的昆明市盘龙区明通小学,3天来,成为国内舆论众矢之的。9月28日,还有家属拉起横幅走上街头。

9月28日下午,家属和官方的听证会没有达成一致。澎湃新闻 刘海川 图

 “名校”让家长绞尽脑汁

        9月20日是周五,曾宪跟外公闲在家中,他对外公说,“外公,我去学校你会想我,你想我就看我照片,我把照片给你挂起来。”

        6岁的曾宪就读于明通小学一年级。对于九月刚刚入学的他来说,上学还有些新颖,生怕外公见不着他,说完,他踩着小板凳,将自己的一张照片挂在了家里的墙上。

        对于这一点,曾宪的家人并没有多想,但事后想来,他叔叔说“一切似乎都有预兆”。一个星期之后,9月26日14时许的踩踏事件中,曾宪窒息死亡。

        其实按照户头和入学片区划分,曾宪原本该入读昆明市五华区的江岸小学。为了让曾宪入读明通小学,曾家人想了不少办法。

        原来,曾宪父母双方的户籍,并不在一起,也不在明通小学入学片区,就此夫妻二人办理“离婚”手续,再“结婚”迁移户口统一到盘龙区明通小学的入学片区。

        这还远远不够。在昆明人的印象中,明通小学是数一数二的“名校”,有不少昆明人知道“除了云师大附小,就明通小学难进了,它是昆明数一数二的示范小学”。就像明通小学校门口的8块荣誉匾牌一样,孩子能入读这里也是家长们的荣耀。

        相继,曾家人找人托关系,还花了钱,“具体多少不好说,但至少也有3、4万吧。”他们对此似乎有些隐晦。

        不仅是曾宪,9岁的陈记、6岁的赵艺和黎阳等孩子的家庭都分别或找人托关系或花钱入读明通小学。“少则3、4万,多则12万,托关系买名额,”陈记的家人向澎湃新闻说。不过他们的心理也会陷入自我矛盾,“当初挤破头往里进,现在出事了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又该怎么说?”

        事发后,3天来,围观者在明通巷络绎不绝。偶尔就会有路人斥责,“这种花钱买名额的学校,就是违法,就该查。”

学校安全隐患重重

        9岁的陈记,入读明通小学二年级,其姐姐入读该校四年级。

        9月26日早上,陈妈妈送陈记和其10岁的姐姐上学,一路上姐弟俩争争吵吵,还差点儿打架,“家里时就经常闹别扭,但俩人很快都会相互道歉,接着又闹翻,就这样。”

        其实,在陈妈妈眼中,陈记聪明懂事,帅气大方。从她提供的照片来看,陈记确实是一个帅气阳光的男孩,她一直以儿子而感到自豪。

        有时候陈记会对妈妈说,“妈妈,长大我养你,我要快点长大。”有时候对他姐姐则说,“姐姐,我今天有钱,你拿去买东西吧。”

        成绩名列前茅的陈记,在家人的期望中,“将来纵然不是个大官,也要是个马云,好好培养”。不过,陈记的理想好像是当明星,就在事发前一天,他给姐姐说,“姐姐,我们长大一起当明星”。

        虽然家中有儿有女,陈家人最大的期望显然在陈记身上,“你不知道一个男孩,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意味着什么!”陈妈妈哭诉着。

        陈家来自温州,在昆明做生意多年。事发当天,陈记在踩踏中窒息死亡,读四年级的姐姐则躲过了一劫。随后,陈记的亲属从温州、河北等地坐飞机赶往昆明。

        9月27日,陈家人在警方、保安的阻拦下,依然进入了事发现场,亲自查看了午休的宿舍楼和楼梯口。

        那幢午休的宿舍楼在陈家人的眼中是个陈旧的类似商品房的样子,“每一层就像有3户人家,推门进去两室一厅这种户型的样子,一间屋超不过40平米,一进门就是用桌椅搭成的床,过道都没有,进去就得爬床上去。”从陈家人提供给澎湃新闻的照片来看,宿舍是通铺,没有折叠的被褥显得脏乱不堪。

孩子们午休的房间,床是用桌椅搭成的。澎湃新闻 刘海川 图

        陈家人称,一层约住180个孩子,接连4层都住的是一、二年级的孩子,共约600多孩子午休在这里,“你算算一个孩子能占多少面积?”

        相继,陈家人丈量了宿舍的楼道,约1米左右,而事发摆放海绵垫子的楼梯口同样狭窄,这也是陈家人看到的这幢楼唯一的安全出口,“两个成年人并排站在过道,就没空间了”。为证明楼梯口道狭窄,他们还特意拍摄了丈量的照片。

        9月28日14时许,在盘龙区教育局,跟官方的听证商讨会上,陈家人面对昆明市盘龙区区长焦林,在众家长面前,一一数落了安全隐患,像废弃的消防设施,堵塞的消防通道等。焦林脸显尴尬,似乎不善言辞的他,频频点头表示认同,最终来了一句“这些没有争议”。

        对于没有争议的安全隐患,家长们却心有不甘,直指疏于管理,“为何不予追责?为何疏于管理?”

        官方举行听证会,跟家属协商两次都不欢而散。9月28日这天早上,家属们打着横幅走上了街头,下午时原本承诺在听证会出现的副市长却没有露面,陈妈妈再一次哭倒在教育局的楼道里,“我儿子那么聪明漂亮,早上送去的,晚上就没了,你们换位想想啊”。她的嚎啕声几乎整个盘龙区教育局都听得到。

校方至今未曾出面

        曾经让家长们绞尽脑汁、引以为豪的“名校”,在经历踩踏事件后,隐患重重地展现在了他们眼前。

        6岁的赵艺,是一年级学生。当天下午,赵爸爸看到朋友圈传播明通小学出事的信息后,出差在外的他速让妻子去学校接孩子。

        赵妈妈赶到时警方已经布控了校门,未能进入学校的她,开始联系班主任,但电话一直没打通,然后她又向其他已进学校的家长打电话,第一个家长说,孩子还在,等了半天仍不见踪影,她又给第二个家长打电话,依然是说孩子还在,“可能当时有老师在他们身边,他们也不方便说。”

        结果等到16时许,校门口仍不见孩子的踪影,“她打电话说还没找到,当时我就心里感觉到不妙。”赵艺的爸爸说。焦急万分的赵妈妈被教师告知,孩子已被送往医院,一个是红会医院,一个是延安医院,具体送往哪家医院不知。

        她让赵爸爸赶往延安医院寻找,自己赶往红会医院。“我赶到时,孩子已经找到了,在太平间里躺着,她(赵妈妈)趴在红会医院的太平间门口哭着。”赵艺的爸爸说。

        罗妈妈就是红会医院眼科的一名医生。就在赵家寻找孩子的时候,罗妈妈看到陆陆续续有孩子送到医院,她突然间很心慌,问身边的同事事情是不是真的,因为自己6岁的孩子,也入读明通小学。

        她赶紧找同事帮忙,也急忙赶往明通小学门口寻找自己的孩子,但寻不到孩子的身影。

        随后,她又急忙赶回医院,结果才知道自己的孩子,就躺在自己工作的医院的太平间里。

        罗家本就是一个不完整的家庭。去年,罗爸爸去世,留下母子俩,每天接送孩子上学,妈妈忙于工作让家里老人照料,结果失去亲人的噩梦再次降临到她的身上。

        多个孩子的家属分别向澎湃新闻称,事发当天校方并没有通知家属,而是家属自己看到网络上的信息后,赶到学校门口或医院寻找。

        澎湃新闻多次向昆明市宣传部门提出采访校方的要求,但始终未果。家长们也多次要求校长露面,盘龙区区长焦林答复“他来不了”。

走失的“芭比娃娃”

        6岁半的和子涵出生一个月后,就被忙碌的父母送回丽江老家抚养。她的爷爷,从事高中教学工作的和克政,在1963年,他就考上了大学,成了当年全省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之一。 “和”姓是纳西族大姓。按照和克政的说法,在整个黄山镇,他们的家族也颇有声望。3岁时,和子涵返回在昆明工作的父母身边。

        和克政最后一次见到孙女,是她上小学前的最后一周。“回家后整天粘着我,跟我撒娇。”和克政回忆。

        和子涵性格开朗,梦想做一名舞蹈家或足球运动员。

        爷孙俩约好“十一”相见,却在假期开始的4天前阴阳相隔。听闻孙女的死讯,和克政和其他13个家族亲戚,连夜从丽江坐火车到达昆明。

        “白发人送黑发人呀!”和克政看着天花板,长叹了一口气。这个从事教育工作多年的老先生,谈到那所学校时情绪复杂。孙女在云南最好的小学就读,曾让他倍感自豪,如今却始终无法相信,“怎么会出现如此低级的疏漏?”

        事故发生后,父母曾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赶到学校,但未能找到和子涵。和克政接到孙女失踪的消息时,还劝慰儿子“多数学生都安然无事,不要太担心。”

        但噩运还是砸在了他们的头上。

        和家在事故发生后,表现得最冷静。但2014年9月27日,当亲人们聚在一间小小的宾馆房间里,和克政这个纳西族的老知识分子,还是没能忍住眼泪。

        廖文慈也是个6岁的小姑娘,身材消瘦,眼睛明亮,就像卧室里摆满的芭比娃娃玩偶一样,曾拥有着完美的童年。今年的生日蛋糕,是一个穿着蓝白长裙的芭比娃娃。韦敏说,女儿看见生日蛋糕时,满脸都是惊喜,甚至不知该如何下口。她的父母从中越边境的一个小县城开始拼搏,如今生意已做到了国外。父母年逾4旬,近中年得子,对她格外宠爱。她的哥哥也在明通小学就读。为了尽可能地给俩兄妹提供出行便利,韦敏在学校的隔壁租了一间50平方米的学区房,为此她将每月付出1900元的月租。

        2014年9月26日早上7点半,母亲将两个孩子送到学校门口。廖文慈穿着红毛衣、黑裤子,还执意穿上了母亲给她买的新皮鞋。

        她向往常一样,回头跟母亲道别,然后跟随哥哥一起走进学校大门。

        7个小时后,廖文慈死于致命的楼道。

        韦敏会在每个上学日的15时50分,准时出现在明通小学的门口。但那一天,她没能接到女儿。按照计划,她将领着廖文慈去参加一个英语培训班。她找到廖文慈所在的一(一)班教室,但仍没有见到女儿。

        “班主任告诉我,廖文慈被送去了医院。”韦敏回忆,但老师也不清楚被送去了哪个医院。韦敏开始发动所有在昆明的亲朋,去往不同的医院寻找。下午17时半,她的弟弟在云南省红十字会医院找到了廖文慈的遗体。

        事发次日,廖文慈的父亲闻讯从国外赶回来,至今仍难接受女儿的死亡事实。

        2014年9月27日,韦敏和其他遇难学生的家属来到发生踩踏事件的午休楼。她发现女儿在去世前,还仔细地整理了自己的床铺。

        在母亲眼里,“廖文慈就像一个公主,爱干净,也爱臭美。”小姑娘曾有过许多平凡的梦想,其中最大的心愿是做一个时装设计师。她无法再前行。

        “我甚至还没有带着她单独旅行过。”2014年9月28日12时,韦敏坐在学校对面的马路边,看着手机屏幕上女儿的生日照片。在忍受着近20个小时的无眠和痛苦后,“我现在连愤怒的力气也没有了。”

        这时,丈夫拨通了她的电话。他们10岁的儿子,廖文慈的哥哥,像往常一样,在妹妹常坐的座位前盛好了米饭。

        韦敏不断复述着丈夫的话,说着说着,她又低头哭了起来。

        (文中部分人物因采访对象要求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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