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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向全球科技创新中心|丁奎岭:人才比项目重要
【编者按】
上海有机化学研究所所长丁奎岭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提出了自己对创新的七个观点:
1.什么是真正的原始创新?一方面是科学价值,另一方面是社会价值,你创造的分子能够影响和改变世界,提升和改善我们的生活水平。
2. 只要你能够聚集一批很有视野、有能力的人才,给予持续的支持,那就有可能实现原始创新,因此人才是关键。
3. 不同领域的人才需要请相关领域的同行来评价和判断,而不一定是什么都懂的“大牌”专家。
4. 有时候设一个项目、布一个点,还真的不如选对人,把资源给选对的人,把经费交给有能力、有担当的人才,这比单纯搞一个项目要好。
5. 对于刚刚起步的年轻科学家,一个体面和合理的收入是必要的,但我觉得不一定把个人工资定得过高,如果引进人才开出过高的年薪,对于他个人和单位都是不可持续的。
6. 科学家一定要了解社会的需求,一定要跟企业去交朋友,不接触、不交流怎会知道企业真正需要什么、真正要解决的问题在哪里。
7. 科研成果转化最有生命力的是要基于原创性的基础研究,要能体现出科学发现和科学认知的价值,要有科学的贡献在里面,而不是简单地去跟踪、模仿和改进。
虽然知道丁奎岭院士很年轻,但见面之后还是不由感叹,真年轻。丁奎岭少年即享盛名,15岁读大学,29岁成为教授,47岁时当选为院士。对澎湃新闻记者冲击更为强烈的是,他在2009年当选为中科院上海有机化学研究所(下称有机所)所长,彼时他刚40岁出头。
有机所对于中国有机化学界而言是毫无争议的最高殿堂。做出人工合成牛胰岛素、人工合成核糖核酸等世界级的学术成就的单位就是有机所,这也是中国少有的可以冲击诺贝尔奖的成果。有机所人才辈出,在记者当年就职的药物研发企业,有机所毕业的学生的实验能力丝毫不逊于大牌海归,江浙一带的药企都以请到有机所的人才为傲。
虽然如此,丁奎岭还是很为缺少世界级的成果焦急。在堆满资料的办公室中,他语气平缓地介绍了有机所做出世界级的突破的构想,他认为,只要选对人才,定高标准,耐心去做就一定会有突破。
什么是真正的原始创新?
澎湃新闻:有机所有很辉煌的历史,人工合成牛胰岛素、人工合成核糖核酸,但近些年来,中国科学界这样级别的创新不多,如何应对?
丁奎岭:我们一直强调创新,我与我的同事们、特别是年轻的同事经常讨论:什么是真正的原始创新?我们做分子科学,你就要用分子创造价值,这个价值一方面是科学价值,比如提到这个分子就能想到这个人的名字,因为是你第一个做出来的,是你这个单位第一个做出来的;另一方面是社会价值,你创造的分子能够影响和改变世界,提升和改善我们的生活水平。如果始终牢记这样一个理念去做研究工作,可能某一天就达到这个目标了,同时距离问鼎科学之巅也就不远了。
澎湃新闻:怎么实现这个目标?
丁奎岭:原始创新有机会、但更是一个挑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个需要有定力,需要持续的支持,同时需要科学家坚持不懈的努力。原始创新的研究工作是很难规划的,不可能通过三、五年的支持,就能搞出一个诺贝尔奖,你也不知道谁哪一天会创造或发现一个什么东西,但是只要你能够聚集一批很有视野、有能力的人才,给予持续的支持,那就有可能实现原始创新,因此人才是关键。
如何把人才请进来?
澎湃新闻:用什么办法能把有创造力的科学家请过来?
丁奎岭:我寄希望于年轻一代,他们特别有思想、有活力,他们的教育背景和研究工作基础比我们当时的情况都要优秀得多。我们这一代人对于中国的科学技术发展可以起到过渡作用,现在最重要的责任就是在做好科研工作的同时,一定要选好人才,支持和帮助年轻人的发展。虽然上海对于优秀人才的吸引有一定优势,但周边省市对优秀人才的支持力度也很大,也有上海不具备的优势,如房价比较便宜。所以,上海对青年人才的引进和支持还要加强,使上海成为人才高地。
澎湃新闻:能不能成立一个机构,让更有判断力的专家组成一个机构来选才?
丁奎岭:选人才最好是高水平的领域同行专家来评价,同行最权威、最了解其研究工作到底是什么样的水平,同行评价也是国际上通行的做法。不同领域的人才需要请相关领域的同行来评价和判断,而不一定是什么都懂的“大牌”专家。另外,选人的人一定要伯乐、要有胸怀,一定要具有慧眼识珠的能力。
澎湃新闻:具体的标准有吗?
丁奎岭:很难有具体的标准,特别是对未来发展潜质的判断,更难有具体的量化标准。但是同行领域专家还是可以通过被评价人的工作基础和研究计划,对人才的潜质和能力做出定性的判断的。在领域同行那里,想通过忽悠是很难过关的。
如何设立有竞争力的科研项目?
澎湃新闻:如何才能设立一个有竞争力的科研项目?
丁奎岭:其实有时候设一个项目、布一个点,还真的不如选对人,把资源给选对的人,把经费交给有能力、有担当的人才,这比单纯搞一个项目要好。我们国家和上海市在过去20多年里,我认为最为成功的计划之一就是各类人才计划,如启明星、百人、长江、杰青等,最近有“千人”计划、特别是青年“千人”计划等,可能就是这个道理。对真正有能力、有视野、负责任的年轻科学家给于持续的支持,就有机会做出原始创新的研究成果。
引进一个科学家要花多少钱?
澎湃新闻:引进一个青年科学家,经费给多少合理?
丁奎岭:我们引进人才的支持基本上在一百万美元左右,跟国际上青年科学家起步时的支持经费水平差不多。这些经费交给他,五年时间要是能做出一定成果,还会有持续的支持。
澎湃新闻:一百万美元就是他的科研经费?
丁奎岭:对,主要是科研经费,我们引进的青年人才,他拿一个“青年千人”的经费300万元,再配一个“百人计划”经费大概270万元,加起来将近600万元。如果上海市能够再有百万的经费配套就会更好。对于刚刚起步的年轻科学家,一个体面和合理的收入是必要的,但我觉得不一定把个人工资定得过高,我们这里的院士都拿着研究员的工资。如果引进人才开出过高的年薪,对于他个人和单位都是不可持续的。我们主要针对引进的青年科学家,前三年有一定的政策保护,假如过高工资,支持的经费连发工资都不够。
澎湃新闻:在引进人才方面,有机所有什么不同?
丁奎岭:主要是高效率地做好支撑和保障工作。人才引进后,有了科研经费,实验室、研究生和助手是最迫切需要的,这些问题都是在人才刚到位甚至还没有到位就已经解决。不解决这些工作条件,人才如何尽快发挥他们的作用?还有机制方面的突破,现在很多地方引进人才后要评职称,评职称后再评硕导、博导,然后再招研究生,招了研究生再上一年课才能进入实验室开展研究工作,这样进入科研状态最快也要1-2年以后,太耽误时间了。我们引进的人才来了就可以招研究生,而且招到的研究生马上就进入实验室,因为我们的研究生入所时不确定导师。对于这些人才也不再评博导、硕导,既然作为杰出人才引进,就要相信他的能力,如果他3-4年里能够顺利地将学生带毕业,就能证明他的能力,可以用实践来证明。我们最近引进的人才都是在国外基本上能够拿到教职的青年科学家,他们的基础、求学背景都非常出色。
另外,还要解决好这些人才的后顾之忧,不能让他们为了老婆、孩子的事情影响工作,所以这方面也要千方百计给予关心,区政府和兄弟单位都很支持,帮助解决一些困难。
澎湃新闻:房子如何解决?
丁奎岭:首先研究所有过渡的专家公寓,最多可住5年,房租也很优惠。但我们还是支持和鼓励他们尽快购买商品住房,住房的补贴靠多方面的支持,比如国家“青年千人”人才,从中组部、科学院、上海市、徐汇区以及我们研究所的补助加起来,房贴有110万,基本上可以解决首付。同时,在国家和相关部门补贴经费没有到位时,研究所利用自有资金先行垫付,这样做,在过去几年房价快速上涨的情况下,解决了大问题。
如何转化科研成果?
澎湃新闻:有机所的实验设备这一块如何?
丁奎岭:实验设备条件跟国外没太大区别,甚至国外有些地方还不如我们。当年我加入有机所的时候,课题组要想买一个高压液相色谱仪都觉得有些奢侈,但现在已经是几乎每个研究团队的常规武器。现在所里有核磁二十多台,从800兆到300兆,质谱也有几十台,特别是和生命交叉研究的高端质谱,能够用到生物和材料相关领域研究的其它装备也在提升。
澎湃新闻:有机所和企业如何合作?
丁奎岭:强调原始创新的基础研究成果对技术创新的推动作用,比如,一个新的催化反应体系的发现,就能够对药物合成有变革性的作用,进而把成本大大降低,这样的创新可能产生几十亿元的价值。
例如,我们所的科学家利用基础研究的发现,帮助企业做出一个抗癌药物产品,这个成果去年获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一年产值超过十个亿,市场做到全国最大;也有科学家基于最新的有机小分子催化基础成果,变革了抗流感药物“达菲” 的合成工艺,从硝基甲烷做,七步四锅就能合成达菲,生产成本大大降低,而原来合成达菲要从八角里提取价格昂贵的莽草酸,莽草酸之后还要很多步反应。现在这样的例子很多。
澎湃新闻:很多民企借助有机所的力量能很快做到几亿产值,你们不羡慕吗?
丁奎岭:科学家做产业不一定在行,科学家还是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另外,科学家一定要了解社会的需求,一定要跟企业去交朋友,不接触、不交流怎会知道企业真正需要什么、真正要解决的问题在哪里。同时要让企业了解你能做什么,然后我们的基础研究才知道该朝着哪个方向、追求什么样的理念,才能准确发力。如果企业在书本和文献里能找到办法,就用不着找你了,也不需要基础研究的原始创新了。
澎湃新闻:就是鼓励科学家自己出去找这种项目?
丁奎岭:准确地讲,是从需求中寻找科学问题。通过与企业合作,建立联合实验室、研究中心是一个很好的途径,我们研究所有不少这样的联合实验室和研究中心。不管赚不赚钱,它都是一个相互交流和沟通的桥梁和平台,能了解企业的需求是什么,知道什么样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什么样的化学是真正有用的化学。
如何激励科学家?
澎湃新闻:科学家和企业合作,如何进行激励?
丁奎岭:我们有一套管理办法,如果是用知识产权转化得来的净效益,研究团队最高可以得到49%的激励。我相信今后国家在落实创新驱动发展战略方面还会有新的举措,特别是在知识产权转化方面,给予更大的自主权和政策支持力度。但是这种转化我觉得最有生命力的还是要基于原创性的基础研究,要能体现出科学发现和科学认知的价值,要有科学的贡献在里面,而不是简单地去跟踪、模仿和改进。
澎湃新闻:你觉得目前这套办法有什么需要改进的?
丁奎岭:现在涉及金额数目小的可以作为技术服务、技术转让,问题不大。要说必须打破的东西,我觉得一些重大的成果转移转化还是有问题的,比如涉及千万乃至上亿价值的知识产权转让,在要成立公司或者要科学家入股时,还是有障碍的,价值评估、审批都非常麻烦。我相信这个方面的问题,通过国家落实创新驱动发展战略新举措的出台,会得到解决。
澎湃新闻:发达国家是如何处置此类问题的?
丁奎岭:国外处理这些问题也不那么容易,但他们毕竟搞了那么多年,法律政策相对成熟,学校里也有相应的机构专门操作这些事。他们可以依托专利成立公司,公司股份的分配、如科学家占多少、学校占多少,可以由机构评估后做决定。
而目前我们要成立一个公司,科学家自己或者团队持有股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用现金投入也几乎不可能。我相信今后在这方面会有变化。
如何看待科研人员创业?
澎湃新闻:有机所自己的员工会创业或经营实业吗?
丁奎岭:很少,最近我们的一些参股公司的股份转掉了,因为有些公司成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与有机所没有什么实质性合作了,也没有明显的效益。回收的资金可以引进人才,可以发展园区,可以把平台建得更好。如果哪位科学家做得好,产品或技术很有发展潜力,也不排除成立新的公司,甚至从科学家转换为企业家,这方面是开放的。
澎湃新闻:好像有的院所下面设立了一些企业,涉足一些比较时髦的热点领域,譬如物联网之类的?
丁奎岭:科学家和研究院所去做物联网,不知道能否竞争过专业的公司,但科学家可以在技术层面有所作为和贡献。科研院所成果转化,主要还是通过合作。如果出来一项成果,市场没需求,企业就没有动力去推进,靠科研院所自己搞怎么可能推得动?靠不断地投钱,也是不可持续的,成功的可能性很小。因此技术创新脱离不开市场,企业是技术创新的主体。只有当企业跟科学家能够很好地沟通和合作就能够找到问题的症结和解决问题了。
澎湃新闻:看到有的院所和政府合资成立企业,这样的成功几率大不大?
丁奎岭:如果企业与院所有联系了,双方都有兴趣,而且相互信任,合作会很自然地发生,政府再去推一把,这样的官产学研有机结合了,是有希望的。
澎湃新闻:留在研究院的科学家看到出去的人做得风生水起,心态会不会有影响?
丁奎岭:无所谓的,科学家知道自己的优势是什么,能够做什么。企业做的事情科学家未必搞得定,科学家做的事情企业家也做不好,在科技创新价值链中,最好能够优势互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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