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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陈丹燕笔下的印度:忍受与享受

陈丹燕
2014-09-17 19:52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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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燕2013年3月27日微博:“皇宫天花板上描金涂银,波斯工匠工作了一生也没完成,留下外廊来不及画好,就死了。皇帝感念,留下白粉的外廊,那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拉贾斯坦邦有层出不穷的国王故事和城邦故事。直接从我小时候读过的阿拉伯神话和印度神话故事里,越过岁月和地理的千山万水来相会。”

        去印度大沙漠边缘的拉贾斯坦邦旅行,就是找到了最好的场所学习忍耐,学习如何建立对自己旅行收获的信心,无论如何困难,都坚信自己心中的那个迷人的世界最终能找到。去一个地方旅行,实在是需要心中有一种信仰般的力量,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那种突如其来的心花怒放,那种在遥远之处突然天人合一的喜悦之情,好像那在漫长生命的轮回中曾经熟识之地,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受,海浪一样,一排排汹涌而来,摇撼心灵。在我看来,这是旅行可追求到的最高心灵体验。这种相信有种宗教性,在还未亲眼所见,也无法证实的时候,笃信。

        去印度大沙漠中的那些古老城邦旅行过,才会明白自己的忍耐心有多重要。如果沮丧排斥那些漫天风沙烈日,你就真的错过了。古老的塔尔沙漠和更古老的阿拉瓦利山脉之间,是一片色彩缤纷、充满传奇的燥热大地。拉吉普特王孙们留下的古老宫殿壁上,至今仍留着无数的细密画和湿壁画,无数闪闪发光的五彩宝石,几十代前的古老国王在墙上拈花微笑,骑着一匹白马,空荡荡的宫殿正中,还留着檀香木雕刻的宝座,上面落满了白色的沙尘。

        古老寝宫的窗上,镶嵌着无数细碎的五彩玻璃,那间屋子属于有超过三十个妻子的国王。白色大理石或者红色砂石的镂空窗棂,天长日久地与沙漠强烈的日光玩着光影游戏,无穷无尽的几何阴影,充满奇异和静谧的智慧。它们有两百八十多种不同的钝角、锐角、等边三角形和梯形,让深宫中的女人既能掩藏自己,又能目睹外部的世界。

        尘土飞扬的大地和山岗上,处处都有砂石建造起来的要塞和宫殿,从12世纪到19世纪,这块大地经历过无数战争和掠夺,亚历山大大帝来过了,十字军战士来过了,莫卧儿大军来过了,圣战战士来过了,英国人来过了。可沙漠中那些以骑士传统为骄傲的小公国,从皇帝到战士,都是宁死不屈的。杰瑟梅尔城堡的大门上至今留着尖锐的长钉,为戳死敌军攻城用的大象。城堡内的道路有许多急转弯,也是为了进攻的大象无法迅速破城。

        焦代普尔要塞大门口的墙上至今留着十五个小小的红色手印,那是曼·辛格王战死后,他的皇后带着十四个王妃跳入葬礼火堆殉夫前留下的手印,这是拉贾斯坦的最后一次皇后带领下的集体殉葬。在不远处的另一座沙漠古城比卡内尔城堡外,破城在即,士兵的妻子们留下手印后,先跳入火堆中。而后,她们的丈夫们穿上藏红花色的殉道者长袍,冲出大门去战死。沙漠中拉吉普特人的传统,总是宁死不屈。

        如今,刻在手印下方的简短文字已经失传,所以没人再了解它们到底要说什么。但如今仍有人为它们涂抹上鲜红色,也有人在清晨将一串白红相间的小花挂在那些从大石头像外凸起的手印上,作为纪念。带领要塞里的女人们殉夫自杀的皇后的故事也一直在城堡之间流传。如今在要塞的门洞里,还有眼睛又黑又大的女孩子,穿着猩红的纱丽在门洞的阴影下卖一罐清水,那里的印度人都知道如何共用一个杯子——他们高仰起头来,张大嘴,将杯中清水倒入口中,并不碰到杯沿。这是我看到的最节制与优雅的分享水的方式。

        这一切,要你肯耐心坐在阳光暴烈的越野车后座上,每天在颠簸不已的乡间公路上,东倒西歪地行驶至少六个小时,才能见到。你得忍受糟糕的路况,还有路过乡村牛市时候,路上的混乱,车子在尘土飞扬中与各种牛、各种人混作一团,有时怎么也看不到一点解决的可能,各种动力车已经在路中间乱成了一锅粥。开始这种情形也许有趣,但日复一日,从日出到日落,都在路上奔波不已地跋涉。如果在路上遇到了慢条斯理的神牛,你要理解司机连喇叭都不肯按一下的消极。要是赶夜路,你得有足够的勇气坐在没有保险带的座位上,看司机在没有路灯的路上飞车、超车,和超时工作,有时明显他睡着了,可他又总是在就要与另一辆贴满闪闪发光的荧光纸片的大卡车迎面撞上的前一分钟醒来,并避让。你要像相信过山车上的保险带那样相信一切都会好的。总有一天,你会突然觉得自己要崩溃了。但是你不能,你得忍耐。

        你还要对一跳下车就会蜂拥而至的当地人泰然处之。孩子们捧着各种廉价的旅游纪念品,地图,明信片,手镯,石头雕刻的小玩意,钥匙圈或者是做工拙劣的“宝石戒指”,叫嚷着合围过来。要是你点了点头,就发现自己的脸已经被包围在一堆花花绿绿的物品中,而且那些东西离你的眼睛越来越近,因为有人用他要售卖的东西直接举到你鼻子前,挡住你的视线。这情形让你不得不想起《西游记》里的唐僧,西去的那一路上,总有人想要吃他的肉。你会觉得自己这会儿就是唐僧,人人想从你这里拿到他想要的东西——钱。有人直截了当盯住你:“香蕉香蕉,给根香蕉!”“卢比卢比,给我卢比。”所以,你得控制心中被无休止索要的恼怒与反感。

        你刚刚放下照相机,被你拍照的人就会向你伸手索要肖像费,不管是在乡村小道上滚废旧车轮玩的孩子,还是古老宫殿墙外穿藏红花色僧袍的修行者,不管是正在树下赶牛拉水车浇灌麦田的老头子,还是路边煮着一锅masala茶的店主。即将干涸的湖边走来的一个将土布扎在树杈上,做成一个摇篮的年轻母亲当你的面摇了摇土布里的婴孩,然后向你张开她黑黑的手掌,乞丐在宫殿门口用他黑乎乎的纤细手指拨拉你的胳膊,好像凉凉的蛇皮擦过一般,“卢比卢比。”他们永远喋喋不休地重复着。

        此刻,你得控制心中油然而生的怜悯与恐惧交织的感情,控制自己的手不要探到皮夹里去找小面额的卢比,如果你给了一个人,你买了一样东西,瞬间就会有几十只手出现在你眼皮底下。你得努力保持视而不见的样子,径直往前走,别在心里想托尔斯泰。你看上去真有点冷酷,但这样却能保证自己脱身,能继续旅行。

        你要赶快平复自己的心情,戴上眼镜去细细观看宫殿墙上的细密画,沙漠中的古城堡里留着那些著名的细密画流派的传世之作。它们有的画在打了贝壳粉底子,又用砂布抛光过的墙面上,有的画在古老的纸张上,有的画在细小的骆驼骨头上。

        比卡内尔的宫殿里到处都是褚红色的美丽花朵。它们是身处沙漠的工匠们想象出来的美丽植物。在焦代普尔的宫殿里,波斯工匠用金叶、胶水和奶牛尿合成的古怪涂料画出华丽的房间,充满各种美妙的植物,还有一个用了八十公斤金饰的天花板。在沙丘中央的山岗上,琥珀堡里用无数涂了水银的碎玻璃嵌在墙壁里,做出各种各样的花朵与藤蔓,它们嵌满了整个宫殿的墙壁和天花板,闪烁着成千上万的细碎的光亮,好像迷梦一样。那时你才明白,阿拉伯神话中奇迹般的印度,原来是真实的。

        散落在从前沙漠商队路上的古老宫殿,就好像是《一千零一夜》故事里的宫殿那样色彩缤纷,温柔细腻,尽善尽美的细节铺天盖地。如今由于它们大多早已凋零,沧桑与幽黯,剥落的宝石,褪去的颜色和水银暗去的镜子,这些时光的痕迹让它们变得更加浪漫。它们在丘陵上,或者干涸的护城河后,充满诗意。夕阳西下时,废弃的大殿里飞过一群群鸽子,好像古代那些曾在宫殿里欢笑或者幻想的国王与皇后的幽灵那样徘徊不去。扑扇翅膀的声音,就像那些听不懂的语言。

        要是你不能忍受路上的那些事,你就也不能享受那些宫殿带给你的享受了。那些宫殿总能让你在见到它的时候,从心底里叹一声,值得了。这时路上一切不适全都烟消云散,并成为一种骄傲。你骄傲自己的韧性。

        但是,还有更多的考验等着,就像《西游记》里写的九九八十一难。那是围绕着外来者无所不在的谎言。在那里,不论你想买一瓶水,还是你想要买一套游览票,或者你想找一个地方吃饭,或者你想上一辆车带你去几公里外的另一座宫殿看看,你总是遇到谎言,有人想要带你去他可以拿到佣金的地方,有人想要加价卖给你,喋喋不休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迫使你赶快用他的车,用他做导游,买他的东西,相信他的诚意和他给你的天大便宜,总之,要骗你拿出更多钱来给他。

        要是你多付了钱,因为没看清五百卢比与一千卢比,你得从收款的男孩子脸上飞快掠过的一丝异样中发现自己的错误,而且要立刻指出,要他立刻拉开抽屉检查。你会看到他已经将它们分开放好了,当然这不是为了还给你。要是司机一路不停地告诉你,你得换个地方吃饭,因为你订好的那家馆子不巧昨天晚上失火烧掉了,而你侥幸没听明白他的印度英文,然后你就能发现那家馆子根本就健在。

        还有古代丝绸之路时代的华丽哈维利底楼,古老小铺子里卖克什米尔羊毛围巾的商人,他一刻不停地将围巾在一枚戒指里穿来穿去,一边飞快地告诉你,他的围巾才是真正的克什米尔纯羊绒,别的铺子都在骗人。你微笑摇头的话,价钱就开始落水,从九千卢比到六千卢比,然后它随着商人满脸被人宰割般的苦楚继续自动下降,直到三千卢比。他黝黑的脸上除了不动声色的狡黠还透出了一些似是而非的恼怒,和志在必得的坚持,因此,另一轮议价又从九千卢比的高度开始往下降了。

        你不得不震惊于印度人对谎言的态度:它似乎不是道德问题,而是一桩生意。但你必须跨过这些大大小小的谎话带来的不快,不能让它影响你对这古老地域的探索热情,你必须向惊起黄昏时成群的野鸽子那样,让喋喋不休的谎言从你四周惊起,掠过,不留什么痕迹。

        拉贾斯坦邦的历史,据说比这个国家其他地区的历史加在一起还要长,充满了征战与牺牲。如今偏远荒野处的小宫殿墙上,还保留着史诗《罗摩衍那》里的战争画面。如今差不多已被沙丘吞噬了的荒凉地,淹埋着古代印度的十六大城中的一个。有个连谷歌地图都没有确切线路的古老小城班加尔,是世界上十大鬼城之首。就在2013年的旱季,还有六个本地人日落后进入班加尔古城,第二天被人发现死在了那里。

        这里也曾是古代商路上最富庶的地方,这地方见识过数不清的宝石和金银,以及印度最好的大理石。绿色的大理石用来铺宫殿的地,白色的用来造皇家祠堂的墙,当阳光照耀在厚厚的大理石墙上,一些白色大理石被阳光穿透,会散发出金黄色的光晕。当月光照耀在白色大理石宫殿上,它就变得好像一团透明的白色光芒。

        拉贾斯坦邦是出产国王的土地,在乌代布尔的白色宫殿里,至今还住着全世界最古老的皇族的七十八代国王。几百年前,乌代布尔王曾给予沙贾汗皇帝庇护,将沙贾汗皇帝藏在湖中岛上的皇家花园里。沙贾汗皇帝对岛上的建筑印象深刻,以致日后,他在阿格拉兴建泰姬陵时,采用了岛上行宫的圆拱顶。

        这是个美不胜收的地方。晚上躺在沙漠中城堡屋顶上的白布垫子上,看女人们缀满亮片的大黑裙子在急促的鼓点声里转得像圆桌一般。温暖干燥的空气里弥散着玫瑰精油散发出的香气,又温润,又纯粹。穹隆中繁星闪烁,银河好像倒翻的牛奶一样在钴蓝色的夜空里流淌得到处都是。树冠如伞般张开的树上,此刻停满了在南方越冬以后,如今向北方飞去的鸟儿——这里是鸟儿迁徙的必经之路——远远看去,好像树上开满了倒悬的曼陀罗花。白天颠得四分五裂的骨头们和在无尽谎言中紧张的神经此刻放松下来,歌声真是旖旎,又悲凉高亢。躺在那里,你会突然感动,为这块悲伤又壮美的古老土地——它具有神话才有的所有迷人之处:迷离斑驳,古色古香,有着简单明了,却又奢侈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审美。当你走进乌代布尔国王在后宫的蓝色听雨室,就能明白我在说什么。那个精美的听雨室,墙上有个雕梁画栋的小平台,下面有个黄金做的旋钮和一道信箱口粗细的出水口。当国王想念水滴清冽的声音,他就让仆人往平台里注水,水就从墙壁上细长的出水口流下,发出潺潺声,掌管旋钮的仆人,会按照他耳朵的需要调节水流的旋钮,确保水流能发出各种淙淙潺潺与涟涟汤汤。

        这数不尽的神奇之处,终能令你有力量继续忍耐,你渐渐就习惯了。当你万般小心,仍旧半夜开始腹痛不已,然后就是日日不停的腹泻。当你乘坐的汽车缓慢地经过城市外围巨大的垃圾山,经过拥挤杂乱的城市中开放的下水道系统,闻到它们发出的恶臭,看到各种污浊的水流以及漂浮的粪便和各种污浊之物,当你见到被熏得漆黑的小饭铺里热火朝天地炸着面团,人们在苍蝇中吃着鲜艳的红咖喱拌饭,当你看到遍地垃圾中,孩子黑乎乎的小手握着一块白色的大米饼,当你看到绵延几公里的贫民窟里,破被单的阴凉下,盘腿坐在泥地上又黑又瘦的女人和孩子,当你看到满面污浊的乞丐将残疾的身体拧成不可思议的形状,你以为自己再也受不了了,你以为自己一定是要吐了,你以为自己快窒息了,但你只要能再忍耐一分钟,等你能看一眼辉煌的落日余晖照耀在古老宫殿的优美窗子上,那些带有阿拉伯细巧复杂花纹的阴影长长地铺在斑驳的黄砂石地上,那地面几百年来被千万双赤足摩挲,如最温润的玉石一般光滑,那迷人的颓唐与陷落会将所有的不适一笔勾销。

        你只觉得自己幸运,此生能见到如此迷人的地方。

        拉贾斯坦邦的旅行总有一天会让你意识到,忍耐力是旅行能有收获的重要能力。而你来这里测量自己到底有没有足够的忍耐力,到底算不算是个精神至上的合格旅行者,有没有能力在旅途中一往无前,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印度向世界推广自己的时候,聪明地将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不可思议的印度!

        这也是我的心声。

        如果没有忍耐力,一次伟大的旅行就会演变成一次彻底的惩罚与永远的错过。幸运的是我的忍耐力让我赢得了那些不可思议的收获。

        陈丹燕,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理事。1982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她是当代都市文化的代言人,也是中国作家中第一个走出国门的背包客,1990年至今22年,这些文字是一位痴迷行走的作家呈现给读者的真正的旅行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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