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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邓安庆:他在一湾江水和件件琐事中构建自己的文学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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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并文 | 叶也琦
编辑 | 刘成硕
前言:一湾江水,两岸耕地,几支画笔,几幅地图,是作家邓安庆的童年写作启蒙。他是长江边长大的孩子,长江既是他的生命之源,也是流淌于身体内的文学血脉。辗转各个城市间,岁月如流掷人去,家乡邓垸始终是他的灵感之源。在新书《永隔一江水》中,他用简洁朴实的语调,细腻生动的细节,温馨怅惘的氛围,让小村落的风土人情一一浮现。他在烟火人间,件件琐事中构建自己的文学基地。
《永隔一江水》,邓安庆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以下为邓安庆口述:
间歇性留守儿童的文学之路
我家在湖北武穴,隔着一条江对面是江西瑞昌。90年代早期我们那边的土地非常贵,但江西那边的土地是便宜的,我家乡的人在家里种地是养不活自己一家的,所以他们都纷纷坐轮渡到对岸的瑞昌去租地种。但是家里的地依旧要交土地税,也没法抛弃,这就导致了从我九岁开始父母会有半个月的时间在家里种地,半个月的时间在瑞昌那边种地。而我要在武穴这边读书,半个月的时间就我自己住在家里,我给自己起名叫间歇性留守儿童。
那时候经常停电,看不了电视,我的性格和其他男孩子们玩不到一起去,蛮孤独的,只能翻翻家里的几本书。家里能读的东西很少,只有一本毛泽东选集和哥哥留下来的地理书历史书。因为地理书上有很多地图,很吸引我,加上我邻居家里贴了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我就会把中国所有的省份、省会包括江河湖海所处的位置都记得非常的清楚。之后我就产生了一个兴致:买白纸画地图,去摹仿中国地图、俄罗斯地图,我画着画着就想不能老摹仿,我必须创造一个东西,所以我就画我想象中的地图。想象那些星球叫什么名字?海洋叫什么名字?每个大陆叫什么名字?包括大陆上有什么国家,里面生活什么人,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用什么文字,发生了什么战争,产生了什么名人,写过什么书,我一个个想象出他们的故事来。当我掌握了一定的词汇量,我就尝试着把我想象的东西写下来,那是我写小说的一个源头。当地的民俗传说什么的那时候对我没有影响,我完全是靠自己的想象和感受来写的。
从中学开始,我就一直在创造我想要的东西,比如旧体诗、剧本啊,各种文学题材我都尝试写了,拿给老师看,老师都给了我很多的鼓励。创作这个东西其实从我高中读文科,大学读中文系,是一路延续下来的。高中的时候我看书的时间很少,我就记下了大量中外作家的名字。等到了大学,我就天天泡在图书馆,把我高中记得的作家作品一个个找来看,比如我要看王安忆,我就会把所能找到所有的书都借来看,我还看张炜、池莉、莫言、贾平凹……这样的话其实是打下了一个基础,通过大量的阅读,慢慢了解正式的创作是这样的,以前都是一个练笔的形式。
在大学我上的第一节课是写作学,写作学真的跟物理学一样,里面有大量的公式,我完全看不懂。老师的第一句话就说我们中文系不培养作家,我心想管你培养不培养,我自己培养自己就好了。我读中文系,不是为了从老师那里学到写作这个东西,因为我自己有自己的路,自己去阅读,自己去创作,自己去探索。
但我对理论特别感兴趣,我对知识本身有愉悦感,在课堂上我永远都是第一个举手发言的。我会经常说老师你这个问题我是这么想的,或者说老师我觉得你的解读我不是很认同,我有另外的解读方式。我并不觉得他是在教我什么,而是觉得我可以跟他探讨什么。并且在跟他们交流的过程中,可以促进我对很多问题的思考。一旦老师在课堂上提出问题,我会迅速地整理出一条思考的逻辑线出来。我思考的愉悦感就是这样来的,包括表达的能力也是这么来的。
在大学我才正式地去写小说。这里要提到我自认的老师,王安忆老师,她对我的创作影响深远,那时我看到王安忆的《荒山之恋》,非常震撼,然后我写了我第一篇真正意义上的小说,叫《失落的森林》。包括我现在也是一样,新的一些东西都是拜她所赐。当年我们大学有个旧书店,里面有很多作家的书我都会看。有一次偶然看了王安忆的《长恨歌》,就非常的喜欢。《长恨歌》最开始的四章没有任何故事情节,而是像什么闺阁、流言、鸽子,是一种非常大气的描写,很吸引我。后来我就去借她的《纪实与虚构》、《伤心太平洋》之类的。她对于小说的理解,大量的随笔,理论,文学创作谈,我都找来看了,所以我如何去理解小说,如何去写小说,如果去处理小说与现实的关系,这些最基本的文学的基础,都是从她那打下来的,她对我来说是一个启蒙老师的存在。
邓安庆(受访者供图)
邓垸是我的一个文学基地
2019年我看了一档唱歌综艺,有一个歌手被淘汰时,拿着木吉他弹了《永隔一江水》。我突然很被打动,当时觉得《永隔一江水》这个歌名的背后可能有一本书在等着我。因为它里面有意象:我们永远隔着一江水。我家在湖北武穴,我从小生活就生活在江边,对长江两岸的人和事情是非常熟悉的。这首歌里的一江水非常贴合我在长江边的经历,所以就萌发了想写一本叫《永隔一江水》的书的念头。
《永隔一江水》有具象的层面和抽象的层面。具象的层面是写到了长江两岸的人和事情。抽象的层面是我在它的结尾里面写,船从彼岸开到此岸,或者从此岸开到彼岸,“不知由来,不晓过往”,这一江水就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有隔的那一面,像江水东流,人是往前走的,永远的隔开好像是一个主要的趋势。我就是围绕着这个来写的,因为昭昭、建桥和秋红,包括昭昭的妈妈和秋芳娘,大家相互扶持,这都是美好的,但前面写得越亲密越美好,到后面分离隔开的时候就越惆怅越难过。前面是情感的积蓄,到最后回望一下,突然这个时间走走移移就到了20年后,一切都如前尘一梦,剩下这样一个隔开的事实。
家乡系列我延续了非常长的时间。2011年的《纸上王国》,我用比较短的篇幅写家乡的人和事情,为家族中每一个亲人都写过一篇文章。但它只是一个散文书写,这些人身上的故事不是我这一两千字所能概括的,所以后来慢慢地我就有系统地去写这些故乡的人。我的第二本书是2013年《柔软的距离》,里面写城市和农村的都有。因为我通过读大学离开了乡村,在城市生活了很多年,我对乡村和城市其实都是有情感的,但都没有融入,所以我对它们有一种柔软的情感,也有一种心理上的距离。这就让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和心态去写乡村和城市。我第三本书2016年的《山中的糖果》是我第一次有意识地用较长的篇幅去描写故乡的人,也是第一次尝试用家乡的方言去写他们,人物的神态口吻会更活灵活现。直到2019年,我想我不能在一本书里面又写城市又写乡村,我想用一整本书来写乡村,所以创造了邓垸的世界,这个世界我希望不再以一种散文的手法去写,而是用一种小说的手法去写。在邓垸的世界里,人们有各种各样的遭遇经历,就类似莫言去创造高密东北乡,苏童创造他的枫杨树。每个作家都会创造自己的一个文学基地,邓垸就是我的一个文学基地。
我父母还在农村,我上一代的亲人都是农民,不同于一些知识分子一直在高校,回望的是过去的乡村。我对现在的乡村是熟悉的。每次家里出什么事情我能第一时间感知到,比如修路、土地被淹或者长江防洪……所以我不是作为一个所谓的知识分子或者所一个作者的身份来面对他们的,我是他们中的一份子,我就是他们的孩子。我写这些人,不是刻意要写,也并非我刻意储存了多少人物形象,而是他们是生活在我内心的,我写他们就是像鱼回到了水里,往哪儿游都行,是一种自如自在的一个状态。
经过十来年的摸索,我逐渐想写出一个复杂度,像沈从文的那句话“要贴着人物走”,怎么贴?作为一个职业的写作者,一方面有些题材要冷静地处理,但另外一方面得有一个情感的温度,你得有一个很强的同类心和同情心去看待他们。然后慢慢地我会从个体的具体现实中把他抽离出来,变成一个原型的东西。这里有两个逻辑,一个是现实的逻辑,现实中的人是怎样的。还有一个是书写的逻辑,就是在写这个人的时候文字会自己形成一个逻辑。我会给这个人构造出一个空间,一个属于他的生活范围、人物关系,他这个人从以前到现在是什么样的。我写这个人未必是贴着这个人物本身的故事走,而是这个人物在文字中获得的生命力,他要符合他的人物逻辑。所以这中间是有变化的一个过程,一定是经过文字的处理和取舍才能去写一个东西。
我觉得小说的书写不是一个命题先行的过程。小说的意义是事后阐释出来的,小说创作者本身去创作的时候,应该考虑如何去细致丰满地创造一个世界,这也是我写作的一个乐趣所在:我想去创造一个世界,至于这个世界反映了什么,留给评论者或者读者自己去判断。所以我不用刻意去展现乡村什么,我只需要去展现我所熟悉的乡村,就自然的就会有这些宏观上的命题的呈现,而不是我先有这个命题的呈现再去写小说。
用写作养活自己
我大学读的是个三本,襄樊学院的理工学院,学历是很差的,再加上学费没交清没有毕业证和学位证,找工作很困难,窘迫到我都没有钱去武汉找工作,只能在襄樊本地找工作。后来终于找到了一个广告公司的工作,600块钱一个月,房租200。广告公司把我派到了白酒厂,我后来根据这个经历写了《望花》。我一直很想做编辑,但没有地方要我,去西安第一份工作是给眼镜矫正做宣传。第二份工作是去《周山至水》杂志做编辑。再后来去企业培训公司做总裁秘书,帮他写书,因为是个闲职,三个月后被开了。但早年的这些经历对我来说还挺有意义的,我能接触到很多人很多行业,比如工人,做企业的,做小生意的,做保安的,各种各样一些人。不像很多人一直在高校里面待着,接触的永远都是搞学术的人。
邓安庆(受访者供图)
那个时候写作根本养不活自己,写作是之后的事。08年底我去了苏州,在木材厂待了两年半。我那时候喜欢昆曲,我朋友说这边苏州昆曲博物馆经常有折子戏,他就发了一个小组链接给我,我一看是豆瓣,他说还挺好玩的,你注册一个吧。我就在苏州一个小网吧里面注册了一个号,我没有想到这个号以后会改变我的命运,现在我都一直记得那个日子,2009年5月3日。
我在豆瓣开始写的时候是没有人看的,后来慢慢有人看有留言,直到2011年有人给我发私信问有没有兴趣出版一本书。我开始以为是骗子,后来一想我也没什么可以骗的,就把文章给他了。第一本书叫《纸上王国》,作者名也叫“纸上王国”,挺奇怪的,但新人作者也没有话语权,后来2018年再版的时候改回我本名了。书出来后,路就顺遂了很多,有杂志社编辑向我约稿,我在《山花》发表了第一篇小说《光明的道路》,后来慢慢发《人民文学》、《花城》。
我一直在积攒,慢慢确保写书可以养活我自己。2017年我在新浪上班,有一定的积蓄了,而且这一年马上有三本书要出来,版税够我一年的收入,就想给自己放个假去国外看一看,所以17年我辞职去了南太平洋的库克群岛、伊朗、欧洲、日本等等二三十个国家。一方面我要去各个国家去转转,另一方面,我要保证我的路费是从我的稿费里面出的,所以我在路上一边旅游一边写作赚稿费。这种方式我既可以保证自己生存,又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
我曾经开玩笑地说,贫穷是写作的第一生产力。当然我热爱写作,我在写作中能得到非常大的创作的快感。像我在写《永隔一江水》的时候,状态特别好,每天5000字的节奏在走。那时候我在上班,我早上6点起来写到8点半去上班,5点下班之后,从七点开始写到12点,那个状态让我觉得写作真的好幸福。另外一点,写作会给你带来版税稿费、关注、读者、承认,这是现实中的奖励,让你的人生有很大的扭转和提升。所以写作在现实层面对我也是一个很大的保障。
我认为写作一定是要节制的,比如我要写小说,我每天都是2000字的节奏往前走。保持这么一种状态,你的写作才是一种健康的状态。我不是那种我今天状态好我就写5000,明天状态不好我就不写。我一直会考虑到要持续,只有一个长期规律化的写作,以后才能持续。这也是慢慢形成的习惯,我早期的书都是零散的文章合起来的,不是系统的写作。后面我要写一本书,这个系统写作就慢慢会形成一个习惯。我在写书的过程中是不断的摸索自己的信心、自己的身体状况、心理状况,也是在逐渐在熟悉自己自我的一个过程。通过自我观察我慢慢知道我原来是这么一个性格的人,原来我还有这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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