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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时代的儿童隐私
上海的李爸爸有一天意外收到一封勒索信,
勒索金额170万,
全文长达2000字,
详细列举了2个孩子的信息:
“几岁、在哪个幼儿园、即将参加的夏令营”,
写信人对孩子了解甚深,
希望李爸爸可以花钱消灾。
经调查,嫌疑人来自李爸爸的朋友圈,
原因竟是他“曾发过豪车、豪宅以及孩子们,
整体氛围让人觉得有经济实力、舍得为孩子花钱。”
据IDC发布的《数据时代2025》,
每个联网的人每天平均有1426次数据互动。
80后、90后成为了“数字移民”,
而00后乃至10后打从出生就生活在了线上,
被称为“数字原住民”。
可怕的是,
大多数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些数据随之而来的隐患。
一条在4月连线采访了
美国哈佛法学教授Leah Plunkett,
她认为“社交媒体利用数据杀熟”的风暴还远远未到……
“现在一小部分人会因此被勒索、绑架,
在未来,每个孩子的数据都可能被科技公司使用,
无论是上学、择偶、找工作,
他们都会陷入数据泄露造成的深渊中。”
撰文 陈薇沁 责编 陈子文
“晒娃的原因是什么呢?”
“因为喜欢孩子,喜欢这个瞬间。”
苏州的包子妈妈觉得8岁的包子是班级里最漂亮的小女孩。2周前,她在某淘宝店给女儿下单了一条连衣裙,并将随手拍摄的照片发给店主作为买家秀。
“等我再登陆这个店的时候,我就发现他们把我女儿的照片作为宣传照了,我给店家发了50多条消息让他们撤掉照片,他也不回复我。”
随之而来的噩梦是:由于此店销量颇佳,所有售卖相似款式的淘宝店都在接下来几天将宣传图换成了包子的。
“已经不知道到底蔓延到淘宝、京东多少个销售平台了,买家秀就是原罪吗?”包子妈妈说她已经基本放弃挣扎,那条最初购买的裙子也被收到了抽屉的最深处。
深圳的安娜妈妈收到的信息则更为惊悚:“我准备买绳子去绑你的女儿……把你女儿慢慢折磨死,你能拿我怎么办?”
由于安娜在8岁前是一位童装模特,积攒了不少衣物,安娜妈妈在闲鱼上出售了超过400件二手衣物,也自然地放上女儿曾经穿着的照片,没想到几年来引来了无数变态留言。
即使她拉黑了所有账号并停止发布女儿的照片,留言也丝毫没有减少,甚至有人切换多个账号给她留言“你这个老巫婆是无法阻止我的”。
留言的最后,这个账号发来了一张图,一个男性的嘴唇正在亲吻女儿的照片……她吓得头皮发麻,却不知到底怎么样才能真正消除隐患。
圈圈妈妈和女儿
在中国,网上分享孩子大致经历了三种形式、四个阶段:
2007年至2009年,主要是新闻官网、校园网和贴吧,以文字形式出现孩子的获奖信息、校园活动;
2010年至2013年,人人网、QQ空间盛行,学生在网上上传照片,线上校园社交成为时尚;
2014年起,微信、微博开始风行,家长纷纷上传孩子萌照,晒娃风潮初见规模;
2019年前后,抖音、快手等短视频平台风靡,则进一步推动了家庭短视频在线上的大量累积。
在一条的儿童隐私调查中,46%的家长表示自己发出孩子相关内容时“没细想过”,还有4%的家长表示“完全没想过”。
包子妈妈说:“我们小时候留下来的照片大多是胶片的,如果出生在1990年前,网上几乎找不到任何信息。我们这些家长对电子设备和APP的依赖是突如其来的。”
和一条深度交谈的数十名家长都谈到了一个现象:无论是社交软件还是母婴育儿APP,首次登陆时,界面上往往有一个“同意”的按钮,这意味着用户只有“同意”和“放弃使用”两个选择。在按下“同意”的瞬间,没人知道这究竟会带来什么。
圈圈妈妈和女儿
不少危险来自社交软件上累积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长沙的圈圈妈妈最近怀着二胎,兼职做微商,卖孩子的衣服、玩具、尿不湿,圈圈时常是她的小模特,“很多顾客是因为我是宝妈、我的孩子也用这个产品才信任我的,群里的客人也是相互介绍。”
有一天,她突然看到了“儿童模特照片打包淘宝20元销售”的新闻,“冷汗一下子下来了,微信里也加了1000多人,会不会有人蹲点我的朋友圈下载保存圈圈的照片呢?”
犯罪分子也可以通过人脸识别加上Photoshop,修改原始图片,在非法的色情网站上打包销售。在欧美,孩子的信息一旦有迹可循,陌生人甚至可以在网上注册新的信用卡,提前刷爆孩子的信用记录。
“在危险来临前,没人知道它会来。”
“出生的时候是巅峰,每天都晒。现在2岁半就慢慢趋于平稳,大概是一周两次。”来自苏州的考拉妈妈认为,相比朋友圈里的“晒娃狂魔”,自己还算属于理性分享。
根据某亲子平台2016年发布的《中国家庭晒娃报告》,每100位妈妈中,有82位在各类社交软件上晒出自己的孩子,分享内容会随着孩子的年龄发生变化。0-2岁时,家长分享频率最高的是喝奶、睡觉和尿床;2-4岁时,则是玩耍、跑动、户外活动;4-6岁,家长会晒很多小朋友提出的问题。
每一位采访的家长都表示:像出生、生日、旅行这样的重要日子,是必晒的。
考拉妈妈和儿子
有些分享是为了满足老人的需求。考拉妈妈家,爷爷奶奶每天能从视频里看到孩子的成长才放心,“今天会翻跟斗了,明天会念‘鹅鹅鹅’了。一天不发,他们还要‘催更’。”
也不乏老师的要求,例如朋友圈里经常出现的幼儿园打卡活动。圈圈妈妈表示,“老师要求积极参与,但陌生人如果打开链接,幼儿园的名字、孩子的大名、最近在参加的活动一目了然。”
包子妈妈谈到了自我满足,“在父母的眼里,孩子每一瞬间的变化都是迷人的。特别是孩子上学前、还没有太多自己的想法时,我们会想把每一刻都记录下来。”
科技便利是如何侵犯到了儿童隐私?哈佛法学教授Leah Plunkett对此进行了长达5年的研究,出版了《晒娃沉思录》(Sharenthood: Why We Should Think Before We Talk About Our Kids Online)。
启发Plunkett写书的起因是她自己的经历。作为律师和法学教授,她曾带着孩子参与过一项公益广告的拍摄,事后却发现孩子的照片被盗用在了其它不相关的广告、线下印刷品上。
哈佛法学教授Leah Plunkett
在美国,“over-sharenting”(过度晒娃)成为了一种现象:油管有大量的育儿博主,脸书也被青少年认为“已是家长的社交阵地”。
当所有人都在享受着近乎免费的社交软件时,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以个人数据进行“支付”。
“95%以上的用户并不同意平台处置他们的个人账户数据。然而他们在‘我同意’上打勾时,就已经把数据的使用权利交了出去。”
美国法律专家埃迪纳(Edina Harbinja)指出:如果你在社交软件上的设置是公开可见,这就部分承认了你的数据是公共资源。
“很多人会想到新闻上的绑架、勒索、儿童色情照,并认为这些是小众事件。但我认为,现在晒出的数据会在未来影响每一个孩子的成长、教育、就业甚至约会。”
当科技公司掌握了下一代的数据时,他们是否会根据成长阶段来推荐相关产品呢?至少目前的迹象已经初显:
“手机监听”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包子妈妈自从怀孕,收到的母婴、教育相关的推送就没有断过,“刚开始我以为是自己填写的资料泄露信息了。后来一次,我跟老公口头提到一个小众的儿童行李箱,第二天竟然就收到了推送。”
近些年教育大热,对孩子教育进行预测也成了下一个目标。随着孩子的长大,考拉妈妈都会提前收到某马、某虎等早教机构的推荐广告,“孩子1岁它就给你推荐1岁半左右的产品,像是预测了你的轨迹。”
Plunkett教授有这样一种假设:当某些科技公司开始收集一个人成长的所有数据,他的长相、成绩单、犯过的错、获得的成就……是否就能在未来给每个人打分呢?
《黑镜》中讲述了未来人类依照数据分析来相亲、更换约会对象
《黑镜》中有一集正是关于在未来使用的AI相亲软件。在这套系统下,男主角弗兰克和女主角艾米约会后,相爱了。然而,系统却要求他们去跟别的“符合系统测试”的对象进行配对,因为数据比感觉更重要。
在未来,这样的系统是否会成真?
当一个孩子18岁成年,第一次使用约会软件,他/她的综合分数是不是会出现呢?根据小时候的照片可以判断他/她是否整容,根据成绩单打出智慧分,通过数据分析,约会双方仿佛“赤裸地站在一起”。
当他/她23岁踏上社会,寻找第一份工作,应聘公司是否会购买他/她的资料分析,由此对人才进行筛查呢?“一段10岁时笑着说自己要成为 ‘江洋大盗’的视频,是否会抹杀他的机会?”
“当然,不是所有科技公司都会这么做。但这样的思考值得成人在晒娃前,进行一些考虑。”
美国女星格温妮丝·帕特洛(Gwyneth Paltrow)曾在Instagram上分享了她和女儿的合影,被15万网友点赞,之后女儿艾伯却提出“删帖”警告,她留言:“妈妈,我们之前讨论过,不经过我的允许不可以发我的任何照片。”
这种孩子拒绝“被上传”的事情并不止发生在名人的孩子身上。来自上海的探戈妈妈说,有一次自己要给女儿清清拍照,清清下意识就用手里的塑料板挡住了脸。
我们采访了两位在上海读书的孩子,他们并不赞同大人所谓“适量晒娃、每周一次”的频率,认为家长晒娃几乎是“无时不刻”,清清认为妈妈拍摄的照片中只有1%是经过她允许的。
清清主动发来的受到她认可的“美照”
清清说:“哪怕我没有手机,我也能从外婆的手机上知道妈妈发了大量我的照片,有一部分还是‘丑照‘。”
孩子对于“丑照”非常抵触,因为这“败坏颜面”。三年级的小帅曾在学校里开过“父母晒娃批判大会”,同学之间交流发现,爸妈最喜欢拍的是摔跤,“如果我摔了一跤,我妈甚至会让我先趴着别动。”
不少家长认为自己的孩子“搞笑起来十分可爱”,但孩子的自我认知发展得却比他们想象中快。小帅说了个将心比心的故事:“我妈妈有一次被朋友发了一张胖的照片在朋友圈里,她郁闷了好久,那她为什么不能理解我的心情呢?”
尽管如此,小帅和清清与父母的关系总体是不错的。清清认为妈妈拍摄自己是爱的表现,“但如果能把我的丑照删了,以后跟我商量了再发,我觉得会更好。”
那么,我们从此要开始抛弃科技、抛弃晒娃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时,Plunkett教授笑了,她说自己并不是要站在爱孩心切的家长的对面,“毕竟我自己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那种欣喜成长的心情我也时刻经历着。”
站在科技的角度,她分析了几项对孩子轨迹有较严重追踪的设备,劝家长慎重。
首先是母婴APP。“这些从孩子出生前就检测健康数据的科技,监管相对松散。”她推荐拥有健康宝宝的家长不必时刻观察孩子的数据,可以相信医院的检查。
然后是定位手表。这是属于双刃剑的产品,既可以帮助大人确认孩子的位置,也易被黑客侵入,寻找犯罪空隙。
监控探头是不少家长的最爱,“但这的确是一种很窒息的感觉。如果孩子自我意识已经初见,家长关掉监控探头可以锻炼孩子的自主性和活动性。”
曾经负责过多项儿童相关的法律案例,Plunkett提出“三不”原则,可以大大保护孩子的隐私:
不要晒出孩子的个人信息,包括姓名(尤其是全名)、出生日期、家庭住址、学校;
不要晒孩子的裸照和身体关键部位,哪怕孩子只是在海边玩耍;
不要分享孩子的粪便,这极容易造成孩子和家人双双“社交死亡”。
“当然我最倡导的是对科技公司的监管。社交软件完全可以设置一个功能叫‘自我遗忘’,允许用户选择在多少时间后将这张图从数据库里彻底删除。”
我们都在享受着科技的便利,但它并不是完美的。作为数字时代的第一批家长,你愿意在分享孩子前,多给自己15秒的思考时间吗?
原标题:《数字时代的儿童隐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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