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里奇的中年“第二春”

二十年前，盖·里奇是个被影迷常拿来和“美国痞子”昆特·塔兰蒂诺相比较的“英国痞子”，他们各自闯出名号的电影，不仅讲街头混混们的生活，而且以漂亮的男装、接地气的地方口音、真实俏皮的台词、痞中有雅的细节，塑造了种种迷人的“有型”混混。

他们在电影里强调品位，却不失个人癖好，人物狂爆粗口黄段，却不至于恶心，街头口语使主角和配角都鲜活难忘。在那个不需要政治正确的年代，种族玩笑随便开，女人可以被当成祸水红颜来牵动情节，他们甚至可以不让女性出场。

他们各自横空出世的影像风格，反传统叙事结构，引来无数影迷膜拜，后辈电影导演效仿。他们在最好的年华，以最自由的心态，爆发惊人的创造力。

《人之怒》拍摄现场的导演盖·里奇。

但他们仍有不可逾越的节操戒律，正如昆汀请塞缪尔·L·杰克逊在《低俗小说》里布道般飚《圣经》道理并在“神迹”面前金盆洗手，这是昆汀洗不掉的美国清教逻辑；盖·里奇在《摇滚黑帮》里，让伦敦耳目最强的票贩子，聚精会神地观看《长日留痕》，津津有味地欣赏安东尼·霍普金斯与休·格兰特对戏的英国贵族昔日的雅致，这细节终于露出他精神里恪守的英国贵族传统。这种传统对平民的影响潜移默化，使海外度假的英国人易于辨识。

《摇滚黑帮》海报

时过境迁，人们不再比较昆汀与里奇。昆汀始终能拿到资源拍摄他想拍的电影，制作越来越大。而经历过与麦当娜爱恨纠结、曝光率过高的耗心婚姻之后，里奇又掉进好莱坞工业片约编织的土豪金陷阱——“大侦探福尔摩斯”系列、《秘密特工》、《亚瑟王：斗兽争霸》，甚至《阿拉丁》。

因为有理解并配合电影风格、适应工作制作的顶尖配乐大师护航，比如汉斯·季默，里奇得以保持他从未失手的音乐水准，连空洞的《亚瑟王》，也能让观众看场大型音乐电视。里奇把他最擅长的复杂叙事、灵活摄影用进这些毫无新意的故事，慢慢磨掉灵气。一个人打工太久，是会忘记来时路的。好在《阿拉丁》拍完，他终于有机会回归自己真正想拍的电影。

《大侦探福尔摩斯》海报

他那些屡屡重复的小痞子生活虽没有多少深刻意义，但有种挠到影迷痒处的真实感，连男人之间的兄弟暧昧也更自然有趣。了解里奇的来时路，我们才能明白他为什么要在《绅士们》里重建被不讲规矩的新派混混搅乱的旧秩序，让获得一切的中年型男放弃犯罪苦海里提心吊胆的生活，陪爱人转型贵族们享有的庄园生活，这本就是混迹伦敦的小痞子心底的终极梦幻。最新的《人之怒》，虽翻拍自法国片《运钞车》，却从某种意义上延续了《绅士们》中年人教少壮派和新势力学做人的盗亦有道内核。

《人之怒》剧照

里奇年过五旬，早已为人父，而被他带入电影世界、从彼此首作《两杆大烟枪》开始合作的杰森·斯坦森，也从雅痞毛小子，变成全球最性感的硬汉一枚，他不需要喋喋不休来吸引观众注意，他是巨大的魅力符号，能把保安制服穿出西装的气质，站着或坐着的特写画面，辐射整个银幕。

杰森始终阴沉着脸，合着贯穿全片的一段阴沉却优美的主旋律及其变奏稳步行动，在里奇所有电影里，我们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满怀愠怒和悲情直到影片终点的人物，从来没有感受过这么强烈而持久的低气压。但不再思虑贪恋更多钱财、只在乎与儿子相伴的丧子中年人的复仇故事，用这个感觉拍刚刚好。早在《两杆大烟枪》里，里奇就认定单亲爸爸肯为独子做任何事。

《人之怒》海报

我看到老里奇的躯壳里钻出新的里奇。男主角有兄弟，但不再与兄弟暧昧，他们敬他，又怕他。这个英国人在美国安保公司卧底时遭遇的排外冷遇，使人好奇里奇初到好莱坞的处境。安保公司弟兄们说话、做事、开玩笑依然生活化，尤其贴近美国蓝领生活，他们轻微厌女，大男子主义，粗俗，肤浅，贪婪，胆小怕事……但这些各有看头的性格，却贴合他们站在人们期待的英雄位置却没有能力做英雄这个荒诞主题，里奇深沉了，又越来越能展露真实想法。

打破时间次序的多角度叙事不再以快速剪辑做得那么飞，或者轻佻，而是冷静稳健。电影交代事件起因、儿子被残杀的开场戏，只给了我们声音和间接画面，我们只能听出有个路人死了，没有直接现场，这种设计不再炫，但很酷。

少壮派不再有里奇过去常大书特书的肝胆相照兄弟情，而是以金钱利害短暂结盟，他们为摆脱平静生活里的无聊而杀人越货，这种无聊又与他们的战争后遗症有关。里奇擅长的完美犯罪戏剧，常使主角空欢喜一场却保住小命，使凶残恶霸惨死，博大家一乐，这一次，他却能让观众对主角产生情感联结，认同他，等待他快意复仇以净化我们的情绪。

《人之怒》花絮照

我相信里奇在拍摄《人之怒》的时候，感觉到了我此刻感觉到的自我突破，下部新片，他还与杰森合作，并再度合作在《绅士们》中以高超演技饰演猥琐狗仔的休·格兰特——他从《长日留痕》开始就想了多年的一个优雅男人。少年得志的中年人，对生活有了把握，不再患得患失，听清楚内心的声音，会等来创作力的“第二春”。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