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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科的皇帝、打诨的执政官:来自古罗马带着笑

聂渡洛
2014-08-21 10:5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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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锺书在一篇名为《说笑》的文章中一舒自己对于刻意幽默的人的嘲讽,并广引古今助手能士(如柏格森)对其百般讥诮。读来令人捧腹。幽默文学的倡导者在他嘴里摇身一变成了“职业卖笑”的,更惶谈“幽默”。正如其所引,亚里士多德大概是首位正经八百提出“人是唯一会笑”的动物,毕竟这位仁兄弃医从文,涉猎天地学问,“笑”如此重要的生理生活现象,自然是不能避而不提的。玛丽·碧尔德(Mary Beard)的新作《古罗马的笑》(Laughter in Ancient Rome: On Joking, Tickling, and Cracking Up)正是从这个角度意图对这一现象做一番文化史与社会史的解读。不过她也给自己限定了个范围。她所要讨论的并非是“幽默”“机智”“satire”“epigram”与“喜剧”,而是彻彻底底的“笑”。

《古罗马的笑》,作者:玛丽·碧尔德,加州大学出版社,2014年6月。

笑与权力

        碧尔德分别选取了历史与文学各一例来引出自己的问题。引述的第一桩便是从罗马历史学家Crassius Dio以希腊语写作的《罗马史》中择出的一件轶事。罗马皇帝Commodus(著名的皇帝奥勒留的儿子)是一位狂热的表演秀爱好者,他要在成千上万罗马公民面前展示自己的勇力:将自己打扮成赫拉克勒斯的模样,威武高大地将火箭射向人群。除了要自备干粮,观众们还得助威呐喊,否则将会招致横祸。

        且看当时作为在场观众的元老院成员的描述:“他(Commodus)杀了一只鸵鸟,将头砍下,左手提着脑袋,右手握着鲜血淋漓的剑。他啥话也不说,只是面带着笑,表示这种事也会发生在我们身上。事实上,如果当时笑出声来,那一场祸灾就在劫难逃了。我得把桂冠上的叶子放在嘴里,同时也让坐在身边的人们也如此咀嚼树叶,嘴能不断动来动去,否则真难掩饰我们的笑容了。”

        在书中,本书作者碧尔德由此将笑与集权统治挂钩,试图勾勒出笑与权力两者之间微妙的关系图谱。笑既可以充当权力的武器,也可以充当反对权力的武器。死亡的威胁使得问“你在笑什么”这种问题的答案变得模糊,变得不可相信,答案只会使得笑的行为更为神秘、可疑。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对于碧尔德来说,Dio的这种叙事策略(“我要掩藏我的笑容,否则我会被处死”)本身就是对专制的嘲讽,那种面对装腔作势的残暴时的春秋笔法更使人赞叹写作者的手法。

        另一处引文出自喜剧家特伦提乌斯的《阉人》。选段来自第三幕Thraso和他的吹捧者(sponger)的对话:

        Thraso: una in convivio erat hic, quem dico, Rhodius adulescentulus, forte habui scortum: coepit ad id adludere et me inridere. “quid ais”inquam homini “inprudens? Lepus tute es, pulpamentum quaeris?”

        Gnatho:HAHAHAHAE. (EUNUCHUS, 422-423)

        (Thraso:有回在一个宴会上,碰到个小子,我当时有马子在身边,他竟然开我的玩笑。我说,“你这个无耻的人,自己都是只兔子,还找什么食儿呢?”

        Gnatho: 哈哈哈。)

        此段颇难翻译,但碧尔德引述四世纪注家Aelius Donatus的注释解释其中的色情含义。“宴会”“兔子”“找食”这些不具备逻辑连贯性(incongruity)的词汇在“食”(culinary)与“色”(erotic)的语境下产生出了新的笑料。但这些笑料是不能被解释的。一旦这些笑料被细细分解阐释,其中的笑的成分就瓦解了。但碧尔德敏锐地发现,并不是这个笑话本身引起了Gnatho的大笑,而是因为他的身份。“hahahahae 并不是一种出于对可笑事物的自然流露,它是早已经排练好的应对主人的反应。”

        通过以上两例,作者提出如下的问题:我们在多大程度上能理解罗马人的笑?这种理解是一种在现场的自然流露,而不是通过翻译或解释产生的。碧尔德承认,古老的罗马笑话通过翻译可以重现活力,因为人性并未因为时间的流转而改变。但她要深入观察专属罗马人的笑。    

西塞罗与昆体良的笑

        西塞罗历来的形象是正经八百,横眉冷对,出口成章的演说家。碧尔德所要挖掘的却是作为笑话大王的西塞罗。普鲁塔克在《希腊罗马名人平行列传》中首先嘲笑了此人的名字,因为Cicer在拉丁语里是鹰嘴豆的意思。普鲁塔克也不忘嘲讽下这名字可能跟最先起这名字的西塞罗的先祖的长相有关。他在《卡托》《西塞罗》两篇都引用一件小事以展现西塞罗如何爱耍嘴皮子功夫。公元前63年,西塞罗身为执政官为Lucius Lucinius Murena贪污受贿一案辩护(今存,Pro Lucio Murena),见卡托在场,便大肆嘲讽斯多亚学派的可笑之处以取悦陪审员。大家哄笑四起,卡托对身边人小声说“ὦ ἄνδρες, ὡς γελοῖον ὕπατον ἔχομεν!”(我的朋友,我们的执政官可真是一个爱惹笑的小丑!”)。碧尔德对γελοῖον有自己的解释。她认为这词包含有丰富的意思,可以理解为“what a funny consul we have!”,也可以理解为“what a comedian consul we have!”她顺势推测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拉丁语原文应该是ridiculus,且说这是个“基本的关于笑的拉丁语词汇”,也是一个“危险的含混的词”。它可以理解为“本身可笑的”,也可以理解为“逗乐的”。碧尔德以为,这种含混本身就指向了一种幽默:“瞧,这人真会逗人乐,这人真逗!”

        领取国家俸禄的雄辩术教师昆体良对他可另有看法。《雄辩术原理》(Institutio Oratoria)第六卷他谈到逗趣在雄辩中的作用,提到德摩斯梯尼与西塞罗。说到德摩斯梯尼,这位仁兄嘴下可真不留情。“此人非不为也,天生无此才也(nec videri potest noluisse Demosthenes, cuius pauca admodum dicta nec sane ceteris eius virtutibus respondentia palam ostendunt, non displicuisse illi iocos, sed non contigisse.)”,而说及西塞罗则夸不绝口,“不论我是否公允,或许我为仰慕所左右,这位伟大的演说家展现出非凡的机锋(urbanitas),无论在日常生活中还是法庭辩论,审问证人,他都展现出他人所不及的机智。”但昆体良也是鸡蛋里面挑骨头,说西塞罗有时候也是个卖笑的(scurra)、唱戏的(mimus),可见其嘴皮子功夫。因此,Macrobius还说西塞罗的敌人称他为“卖笑的执政官”(consularis scurra)。然而,在碧尔德看来,谑与虐也仅在一线之间,这也能够印证昆体良的教训。长篇的雄辩词无笑不乐,然而稍多则会低下不堪的“相声”,同时也会损毁演讲的真实可信性。

        碧尔德还在书中梳理了笑的希腊与拉丁词汇,诸多问题颇为有趣,如:“拉丁语中笑的词汇似乎较希腊语少很多,只有简单的ridere一词,这是为何?”“拉丁语中为何没有‘微笑’一词?”“经典作家,诸如卡图卢斯、贺拉斯、维吉尔的‘笑’”“罗马文学中的猴子与驴”,碧尔德都一一道来,逸趣横生。鉴于本书涉及的点甚多,面甚宽,不能一一说尽。读者可自行阅读,说不定能从这对“笑”的解剖中另读出一些笑来。

笑的研究史

        碧尔德向我们呈现了古代经典作家对于“笑”考察。献身维苏威火山的博物学家老普林 尼发现婴孩第一次发出笑声的时候大概是出生四十天后,除了波斯先知琐罗亚斯德,据说他生下来就大笑不止,大概是有超能力。老普林尼甚至还确定了几种与笑 紧密相关的人体器官,其中一个就是横膈膜(praecipua hilaritatis sedes)。理由简单得可以推翻这个理论:挠咯吱窝,直接刺激横膈膜,于是就产生了笑。除去这些无稽而又可爱的言论外,他还不遗余力地寻找“笑草”“笑泉”,真可谓是煞费苦心。

        不过,对老普林尼的了解会让我们更加清楚希腊学术研究对罗马的影响。对认为罗马人对笑的认识来自于亚里 士多德的大众常识,碧尔德大加批判。首先,她从十世纪的一本叫作Tractatus Coislinianus的写本(此写本被认为是已佚失的《诗学》喜剧部分的撮要)入手,论证并不存在什么亚里士多德的笑的理论 (Aristotelian Laughter Theory),亚里士多德不过是从现象的角度研究了“笑”,并且综合了各种前人的见解。其次,亚里斯多德逍遥学派并未对古典“笑”的理论产生决定性影 响。最后碧尔德综述了古典学术对于笑的理论,分为三条:一、笑意味着一种优越感;二、笑是对于一种不合理不合逻辑的事件的应对;三、笑是一种放松。

        说到笑的研究史,不能不提到苏联文论家巴赫金。巴赫金在《拉伯雷和他的世界》中提出狂欢节日中的角色互换,等级平一化及节日的身体性等等问题。这些已经成为 对“笑”研究的经典论述,但在碧尔德这里遭受到了质疑。首先,她提出古代文献证据之不足。巴赫金所说的身份倒置,下身描述,大笑在古代文献中都很难发见。 其次,写作一部笑的历史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思索的事情。这个笑的历史并不是如巴赫金所论述的那样,是平面的。它本身有着错综复杂的历史变迁。碧尔德指出,历史性的对笑的追溯总伴随着一种对野蛮的胜利。他们要么怀念过去单纯而纯真的笑,要么就骄傲于今天的雅致。“据我所了解,世界上并没有一种文化声称自己笑得比先祖更狂放更粗野。”自然,这也适用于罗马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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