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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偏爱的女版画家,“将苦难引向爱”的珂勒惠支

张闳
2014-08-11 13:15
来源:澎湃新闻
艺术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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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1930年代,当鲁迅将德国版画家珂勒惠支的作品介绍进来的时候,正是民族经历巨大灾难的前夜。木刻版画用于抗战宣传有其传播优势。8月1日起,中华艺术宫与德国路德维希博物馆等联合策划推出的“表现主义”联合展中,就有40多幅珂勒惠支作品,展览名为《我的孩子,春天来了》。当这些黑白方寸的艺术作品呈现在眼前的时候,仍然具有不变的震撼力。

《我的孩子,春天来了》展览入口处,被放大的版画印刷海报极具黑白力量。  澎湃新闻 梁佳 图       
《死神和女人》

《俘虏》(农民战争系列第七幅)

《反抗》(农民战争系列第五幅)

        20世纪以来,现代西洋版画开始进入中国。尤其是因为一代文豪鲁迅的大力推介,木刻(版画)受到了一大批青年艺术家的热爱。1931年,鲁迅等人在上海开办“木刻讲习所”,介绍并出版了包括丢勒、柯勒惠支、麦绥莱勒、蕗谷虹儿、比亚兹莱以及苏俄版画家等在内的西方版画艺术,为青年版画艺术家提供了学习、借鉴的样本。其中,凯绥·珂勒惠支--这个名字,始终屹立在中国新兴版画的开端,她是照亮现代中国版画艺术的第一缕曙光。对于中国版画家而言,她就是版画界的拉斐尔和伦勃朗,是梵·高和毕加索。

        作为一位女性艺术家,爱是珂勒惠支的版画的基本主题,这一点并不难理解。然而,用锋利的刻刀和黑白两色来表达爱的主题,这却是一桩艰难的甚至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况且,珂勒惠支刻刀下的线条常常是那样的直接、明快和犀利。一般来看,爱总是柔和的和绚烂多姿的,尤其是在当下这个时代,爱更容易被理解为甜腻和花哨的乐趣。然而,珂勒惠支艺术中的爱的主题是那样的浓厚和惊心动魄。

        对于珂勒惠支来说,她的爱却总是与苦难和牺牲联系在一起。很显然,这与她所处的那个充满贫困、饥饿、战乱和死亡的时代有关,不仅如此,也与她的个人际遇有关。她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及战争期间的困苦和混乱,而且,她的很年轻的大儿子就战死在战场上。

        当然,并非所有的苦难都是艺术,但伟大的艺术常常跟这些人类苦难相关。苦难造就了珂勒惠支的艺术,富于它们震撼人心的表达力。如在《面包!》一幅中,几个饥饿的孩子,目光中充满了恳求和渴望,而一无所有的母亲却只能背向孩子们,她那高耸的肩背,僵硬而又扭曲,透露出深深的绝望和痛苦。鲁迅在论到珂勒惠支的版画时,写道:“……她以深广的慈母之爱,为一切被侮辱和损害者悲哀,抗议,愤怒,斗争;所取的题材大抵是困苦,饥饿,流离,疾病,死亡,然而也有呼号,挣扎,联合和奋起。”(鲁迅:《<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序目》)

《牺牲》

《母亲们》

珂勒惠支《自画像》

       另一方面,珂勒惠支又不只是停留在一般意义上的苦难宣示。在她的作品中,苦难被赋予特别的精神深度。在她作品中,生命的痛苦被引向了深刻的爱,成为苦难救赎的寓言。而其通向爱的途径,则是牺牲。有一幅就直接命名为《牺牲》(《战争》组画)。一个身体有些衰颓但仍坚韧的母亲,伸出瘦削的双臂,托护着一个柔弱的婴儿,仿佛是从母亲的肢体里生长出来的一部分。在大面积的黑白色块的比较中,强与弱、柔软与坚硬、奉献与不忍、爱与牺牲,诸般对立的状态和情绪交织在一起,显示出人的精神世界剧烈震荡的情感冲突和悲悯的宗教情怀。它令人想起了亚伯拉罕以自己的儿子以撒作为献祭的情节和圣母玛丽亚目睹儿子耶稣被钉上十字架时的情形。在充满了恐惧与颤栗的献祭时刻,呼唤着人类性的救赎。

        凯绥·珂勒惠支进入中国艺术家的视野,算是恰逢其时。1930年代,当鲁迅将珂勒惠支的作品介绍进来的时候,正是民族经历巨大灾难的前夜。随着抗日战争的爆发,艺术家的命运与生死存亡的国族命运密切联系在一起。新兴木刻在工具和传播手段方面优势立即显示出来了。复制性和形制规格较小,这本是木刻艺术的局限所在,但在战争年代,这些特性恰恰成了一种传播上的优势。油画、国画、宣传画等艺术形式虽也可以用于抗战宣传,但单幅绘画传播面有限,印刷传播虽可大量复制,但需要印刷所专门制版印刷,周期长。一把刀,一块板,一瓶墨,几张纸,这些物件就可以构成一个小型的印刷所。在艰苦的战争条件下,木刻艺术不仅成本低,而且传播迅捷。

        木刻的表现力也与战争环境相适应。珂勒惠支的那种表现苦难和力量的刀法,很容易引起中国艺术家的共鸣。在战争状态下,公众更需要的是对意志的激发和鼓励,对于力量的赞美,政治和道德立场也相对简单和明晰。立场分明、非此即彼的价值选择,适合木刻,尤其是黑白木刻。战斗美学更能赢得战争状态下的公众。

        追求“力感”和黑白分明的价值判断的美学,是在特别环境中珂勒惠支对中国版画家最重要的启示。但这种启示却是片面的。许多人能够有效地习得珂勒惠支式的充满“力感”的刀法和黑白分明的价值立场,但始终无法传承珂勒惠支的那种(尤其是在铜版画和石版画上表现得较为充分的)细腻、柔软的母性,哀伤、忧郁的情怀和深邃、广博而又无私的悲悯与慈爱。久而久之,就难免陷于情感和艺术上的双重粗糙和简陋。

        现在,珂勒惠支再一次来到中国。而今天,有了较长的时间距离,我们应该有机会重新打量这位伟大的艺术家,领受来自她的艺术世界的更为丰盛的馈赠。

        (作者系文化批评家、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所教授)

珂勒惠支的版画都是小幅作品,观者必须近距离观察才能体会其中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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