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汉计》：好久不见的京味儿喜剧

唐大年导演、赵赵编剧的电影《寻汉计》，在刚过去的五一档虽然只发挥了陪跑作用，剧情走向与男女主角的人设也不够讨喜，但从话剧演员演电影与京味儿轻喜剧两个角度都值得一谈。

前者已经不算新鲜，后者属于好久不见——京味喜剧片里藏在小人物又贫又损言语中的温厚与善意，就像北京那些慢慢消失的胡同般，距离我们已经有点久远。

《寻汉计》海报

近几年影视明星纷纷转战剧场去演话剧的原因之一，大概是越来越多与他们“背道而驰”的话剧演员，在影视剧中奉献了令观众惊艳的表演，证明直面观众的演出磨砺，能够实打实地帮助演员提升演技，完成自我修养。

倪大红、陈建斌、段奕宏、郭京飞、郝蕾、齐溪、任素汐等一长串演员，因为某个影视剧角色为大众所熟知之前，都曾在戏剧圈摸爬滚打多年。其中任素汐像一匹闯入电影圈的黑马，她主演的《驴得水》《无名之辈》《半个喜剧》等影片，无论大众口碑还是票房表现，都是赢家。

与任素汐、“老戏骨”李保田搭档出演《寻汉计》的王子川，也是一名戏剧人，并且属于非常全能的宝藏人士，在《非常悬疑》《雅各比和雷弹头》《雷管》等话剧中，展现过导演、编剧与表演能力，独角戏尤其是一绝。

戏剧舞台上的王子川

可惜的是，几位优秀演员的联手，尽管给观众带来松弛流畅的表演享受，却未能让《寻汉计》从一众五一档影片中杀出重围。造成此种局面的一大原因，也许跟男女主人公的形象与性格都比较“窝囊”有关。多数观众节假日去电影院，不会是想一窥生命的卑微。

王子川与任素汐分饰杜微与王招

高档写字楼上班的北京姑娘王招（任素汐 饰），看在陌生路人眼里，也许是外表光鲜的高级白领，但她在公司就是个对谁都笑脸相迎，任人使唤的打杂丫头，从帮忙复印到帮拿快递无所不干。同事面前唯一值得称道之处，是每年的公司年会上，她总能凭手气抽中头奖。

“高光时刻”看着挺像上天特别赠予的年终安慰，如果对照她的日常生活，不过是颇为讽刺的隐喻。“中奖”，乃是她的人生常态。

她妈与她弟，隔三差五就会找她“搜刮”一番，她在年会上所得的奖品，似乎是专为他们而抽。她那外地上班的前夫，之所以每次来京还愿意找她，表面看是离婚了仍有感情，要配合她在她姥爷（李保田 饰）面前续演夫妻恩爱的戏码，实际上是拿她当临时的免费饭票。他得知她怀了自己的孩子，立刻恶语相加，提上裤子走人。前夫刚翻完脸，她又被公司辞退，尽管她是唯一干活的人。

大多数人摊上这些窝心事中的一两桩，可能已经火冒三丈，霉运连连的王招始终不以为意，似乎它们都与自己无关。“讨好型人格”与观众熟悉的那些敢爱敢恨的北京大妞，比如《骆驼祥子》里的虎妞、《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于北蓓、《有话好好说》里的安红、《顽主》里的刘美萍等等，哪一个都难沾边。

《有话好好说》里的安红

按照当下大行其道的为人处事逻辑，王招不去算计别人、不忍伤害别人的结果，似乎只能是活该被人算计、受到伤害。逆来顺受说好听点是善良，难听了讲就是懦弱或者愚笨。

但这并非唐大年与赵赵关于善良的理解。他们采用较为极端的方式处理人物，是为了更明确地告诉观众，善良这一品质的可贵。在中国的民间传统里，善良往往关联伸手相帮、拔刀相助的侠义精神。前夫带着现女友出现在王招家楼下，以直白残忍的方式让姥爷明白一切，王招表情一如平常，还在前夫提出借她家钥匙上楼如厕时，像个现代“侠女”般爽快给了他。

当代侠义精神，在杜微（王子川 饰）身上表现得更为明显。

杜微作为王招网络游戏世界里的“老公”，在咖啡馆与她约会时，浑身上下透着“混不吝”。他开着电三轮前来，除了外形不修边幅，言谈举止也让人膈应，从形象到气质都很吻合“网友见面见光死”。就是这样一号人物，竟然刚与王招分开就单方面提出“离婚”，后者还死活不答应。

王招不以貌取人，体现她对于别人生活方式的尊重，也说出她的孤独。杜微的举动，则道出他的自傲与自卑。他以略带夸张的方式与王招约会，是在表明一种姿态：这就是我，喜不喜欢随您！他提出要与王招就此相忘于江湖，是考虑到王招对他应该不满意，于是先给自己找个台阶，杜绝了被她拒绝。

两人在咖啡馆喝的尽管只是两杯普通饮品，但杜微坚持埋单，带出他作为北京爷们的局器。这一包含仗义、大度、豪爽等词意的北京方言，贯穿他在全片的行为。

“老戏骨”李保田饰演姥爷

杜微认识王招前，已是姥爷的朋友，经常陪老爷子在公园聊天解闷。老爷子身体出现不适，他及时将其送到医院，同时交了住院费。王招要把住院费给他，他留下一个摆手的身影。

甚至，他在得知王招一家约他去乡下玩耍是场骗局，是想让他在懵然不知的情况下做“接盘侠”，认下王招肚子里的孩子后，仍然开车把姥爷与王招弟弟送回城里。经过一番挣扎与思考，他更意识到王招与自己是一类人，内心深处确认了对她的感情，愿意成为孩子的父亲。

“他们都不知道自个儿是怎么回事，我凭什么跟他们一样？我偏要不一样！”杜微的这句话，是种释然而非自我安慰，说出他骨子里的“英雄本色”。拥有这种本色的小人物，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京味电影中常能见到。他们按照北京老理儿待人接物，宁肯自己受些委屈，也不会丢掉礼数。

陈强与陈佩斯以父子档形式推出的“天生我材必有用”系列影片，陈佩斯“胡同串子”的外表下，内心柔软细腻，常会从利他而非利己的角度解决遇到的问题，吃了很多哑巴亏。其中《傻帽经理》的结尾，他把旅店与女友都“让”给了兄弟，孤身一人走向北京的街头。

《傻帽经理》剧照

张暖忻导演、唐大年编剧的《北京，你早》，公交车司机邹永强目之所及，许多人跟随经济的浪潮去做“倒爷”发了大财，但他甘愿固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明知被他用公交车不小心擦伤的老大爷一家在“碰瓷”敲诈，他仍然多次提着一摞营养品赶去医院，并打算按他们索要的金额赔偿。看到前女友被她的现男友搞大肚子后抛弃，他与朋友暗中猛揍渣男一顿，让渣男乖乖负起责任。

《北京，你早》剧照

《寻汉计》里的姥爷，也是这么一个人。王招虽然从没向他抱怨过所受的委屈，同住屋檐下的老头，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她小心捂住伤口不愿说，他也就不去问，免得她在回忆中又经历一次痛苦。不伤害王招自尊心的前提下，姥爷数落他的女儿与外孙就知道从亲人身上索取，拖着颤巍巍的身体买菜做饭，尽最大能力把王招照顾到最好。

姥爷想出给王招找个汉子的损招，并最终对自己的忘年交杜微下手，实属无奈。为了保住王招的名声，他只能“为老不尊”一回，假装不在意有可能失去杜微这样一个珍贵的朋友。而在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之后，他向杜微诚挚道歉，挽回了在杜微面前的名声。

懂礼数不能当饭吃，好名誉亦难当钱花，但两者能让人收获比吃饭、赚钱更难获得的尊严与安宁。或许，这是《寻汉计》最大的现实意义。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