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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见证她“成为波伏瓦”的一生
文学报
A Life
成为
波伏瓦
Becoming Beauvoir
“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成为的。”波伏瓦如是说。如今我们重新回望她作为作家和社会活动家的一生,纠缠其间的总不离她与哲学家萨特之间那段长达半个世纪的爱恋。萨特是她的导师、精神向导,也是她的遮蔽者和终身阴影。当越来越多此前未公开的波伏瓦生平日记、信件等材料被披露,她身为一位女性的形象也等待着一次重新确立——在英国作家凯特·柯克帕特里克的新作中,波伏瓦被从萨特的阴影中拉出来,站立在属于自己的聚光灯下。
许多此前不为人所知的个人细节中,波伏瓦的复杂多面、矛盾与纠结亦浮出水面。为什么这位“女性主义偶像”要着力打造自己的形象?她所坚定和执着追求的一切,究竟有多少出于本性,又有多少由社会习得?跟随这些新的细节,我们得以重新见证这位伟大女性的一生。
随着波伏瓦渐渐长大,波伏瓦意识到父亲不仅重视对自己的教育,也开始同样重视她的外表。她在回忆录中写道:“我开始对一些我之前觉得应该避之不及的人物角色感兴趣,比如说路易莎·梅·奥尔科特的《小妇人》里的女主角乔·马奇,让我获得了很多灵感。”早在 11 岁时,波伏瓦就对这个小说人物感到着迷。乔在自己的姐妹中并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善良的,但是她对于学习的热情和写作的欲望,在年少的波伏瓦看来,简直就像是灯塔一般照耀着她。小时候的波伏瓦非常在意父亲对自己的看法,只要得到了父亲赞许,她就对自己充满信心和底气。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父亲对波伏瓦的赞许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失望。乔治·德·波伏瓦认为女性应当追求优雅和美丽,在这一点上,波伏瓦的妹妹埃莱娜做得更好。在波伏瓦眼里,埃莱娜就好像《小妇人》里的艾米一样,因为美丽赢得了人们的肯定和爱慕。
■ 童年时期的波伏瓦
而波伏瓦就像乔一样,把自己完全泡在了书堆里。她读《效仿基督》(The Imitation of Christ)和《关于禁欲和神学的手册》(A Handbook of Ascetic and Mystical Theology)这样晦涩难懂的宗教书籍,也读父母推荐的各种历史和文学类书籍,法语的、英语的她都读。波伏瓦喜爱英国文学,《爱丽丝梦游仙境》和《彼得·潘》都是她儿时钟爱的故事,这也为她后来阅读勃朗特姐妹和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作品做好了铺垫。渐渐地,因为父母的禁止和表姐马德莱娜的旁敲侧击,波伏瓦发现有些书能教她父母不愿意教她的内容。表姐马德莱娜可以随心所欲地想读什么就读什么,但是波伏瓦却被管得束手束脚。所以当波伏瓦有机会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就会偷偷潜入父亲的书房,如饥似渴地读保罗·布尔热、阿方斯·都德、马塞尔·普雷沃、莫泊桑和龚古尔兄弟的作品,这些书籍弥补了波伏瓦缺失的性教育。
《小妇人》作者
路易莎·梅·奥尔科特
乔治·艾略特
阅读小说也帮助波伏瓦发现生活中那些悬而未决的问题。《小妇人》中的女主角乔·马奇不愿意做家务,因为家务事使得她没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为什么那么多的女性仍然要做家务,而男人却不用做家务?波伏瓦所受的传统教育告诉她,婚姻就是女性的命运,但是乔·马奇就能够因为自己不想结婚就断然拒绝了这样的命运,波伏瓦想知道,自己也可以这样吗?波伏瓦在十一二岁的时候读了乔治·爱略特的《弗洛斯河上的磨坊》,这本书中反复出现的主题也成了波伏瓦在后来的人生和哲学中一直追问的问题。
爱略特笔下的麦琪·塔利弗天资聪颖、桀骜不驯,她十分讨厌浪费自己的时间做重复劳动的针线活。如果说女性做这种家务事是人们所期待的,那波伏瓦如何才能既不辜负自己,也不辜负别人对她的期待?如果“爱”对于女人来说,意味着必须牺牲很多,而男性却不需要牺牲,那么对于女性来说,为爱牺牲值得吗?早在1926年,当波伏瓦还是学生时,她就在日记中思考,究竟要保持多少自我,以及放弃多少自我。《弗洛斯河上的磨坊》里的主人公麦琪·塔利弗最终和史蒂夫坠入情网,波伏瓦为麦琪感到不值得,她没法理解麦琪为何会陷入这样的爱情。波伏瓦为此写道:“我唯一能想象的就是一种爱情兼友谊的关系。在我的眼里,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只有彼此交换读书之后的思考,才能永远地连在一起。”
书籍不仅给波伏瓦提供了知识,也是她从物质和精神双重贫乏的现实世界里逃离的避难所。虽然波伏瓦在书里找到了一条反抗的道路,但是这并不足以把她带到一个女性能够自主做选择,不再为自己的身体感到羞耻的新世界。年轻的波伏瓦常常被书中人物的精神生活鼓舞,但是肉体的一面却让她感到尴尬不适。用波伏瓦自己的话说,当时的她对待性太过于大惊小怪了。在母亲弗朗索瓦丝35岁那年,父亲乔治因为婚外恋抛弃了她。尽管如此,波伏瓦知道自己的父母也曾有激情燃烧的岁月。当时年轻的波伏瓦对性感到很恶心:“在我看来,爱情和肉体完全没有关系。”
■ 阅读中的波伏瓦
在搬到雷恩街之后的五年里,父母之间的关系越发紧张,波伏瓦经历了青春期的不安,还目睹了两个生命的离去。她喜爱的保姆路易丝,在结婚后生下一个男婴。可惜这个男婴得了小儿支气管肺炎,不久后就死掉了。这是波伏瓦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死亡,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吓得不轻。路易丝和她的丈夫住在一栋公寓顶楼的单间里。当波伏瓦一家去看望他们的时候,波伏瓦目睹的不仅仅是死亡,还有她从未见到过的贫穷。波伏瓦走上那栋公寓六楼的走廊,一进去就看见有十几个门,每一扇门背后都是一个单间,不大的房间里住着一家子人。不久之后,波伏瓦家的公寓门房的儿子也生病了,这个孩子得了肺结核和脑膜炎,病了很久,最后死得很痛苦。进出这栋楼的人经过楼梯的时候都不得不目睹这个可怜的孩子。波伏瓦看着这个孩子每况愈下,心里很担心,她怕自己和埃莱娜会像这些孩子一样得病死掉。
波伏瓦创作的小说里有些情节和她的真实生活很接近。在她1946年写的小说《他人的血》里,波伏瓦重新回顾了童年时目睹的这些早夭的孩子。小说的主角,一个叫让·布劳马的男人,听到“路易丝的孩子死了”的时候仿佛感觉到了“原罪”:
我又一次看见那些扭曲的楼梯,石头铺的走廊两边有很多扇门,每扇门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妈妈告诉我,每一扇门后面都住着一大家子人。我们走进其中一扇门,是路易丝的家。路易丝见到我,把我迎进她的怀里,她的两颊松垮垮的,有点潮湿。妈妈在床边坐下,坐在路易丝的旁边,同她低声地说话。襁褓里有一个面如死灰的孩子,双眼已经闭上。我转头打量了这间屋子,贴着红色瓷砖,煤气灶后面斑驳的墙上一个窗户也没有,我忍不住开始抽泣。我一边哭,妈妈一边在说话,而那个孩子死了,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在这之后的几页,主人公布劳马自问,当他知道路易丝在哭泣的时候,他怎么能笑得出来?在波伏瓦的一生中,每每听闻人们对同胞的苦难漠不关心的事情,她都感到骇然不已。
■ 摇篮中的波伏瓦与家人
波伏瓦和妹妹埃莱娜回忆起自己的少女岁月,都觉得痛苦不堪,她们跟母亲的关系也尤其紧张。波伏瓦甚至希望母亲能对她和妹妹冷漠一些。在十二三岁的时候,波伏瓦觉得母亲对自己充满敌意,她也完全没法忍受母亲。妹妹埃莱娜说当时的母亲完全像是一个暴君,甚至说母亲弗朗索瓦丝希望自己比女儿们长寿,还说女儿们应该为了她而活。显然姐妹俩都不想这么做。
她们的不情不愿并不难理解。一直以来,尽管父亲越来越过分,但母亲弗朗索瓦丝忍气吞声,扮演着一个贤妻良母的角色。父亲原本会在下午打桥牌,现在变成了晚饭后打桥牌。此外,父亲还浪费更多的时间和金钱去买醉和赌博,而母亲弗朗索瓦丝则精打细算,节衣缩食。白天的时候,波伏瓦和埃莱娜看着母亲努力地把家撑起来,而当母亲跟父亲开口要一点家用时,他却大发雷霆;夜幕降临之后,姐妹俩很晚才能听到父亲回家的声音。而他一回来,就因为去妓院、情妇和赌博的事情跟母亲争吵。
在《一种非常安逸的死亡》(A Very Easy Death)里面,波伏瓦回忆起那段岁月,当时母亲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被逼急了的德·波伏瓦夫人不得已扇了丈夫耳光,甚至用针扎他。弗朗索瓦丝和乔治开始不分场合地争吵。后来,波伏瓦在书里反思了自己的母亲在矛盾欲望中的挣扎:
没有人可以一边说着“我在自我牺牲”,一边心里不觉得苦。我母亲的矛盾在于,她完全相信奉献是伟大而高尚的,但是奉献和自我牺牲所带来的厌恶、欲望和各种苦涩已经到了她自己没法承受的地步。我的母亲一面强迫自己不断地奉献和牺牲,一面苦苦对抗自由被剥夺的痛苦。
一个人该如何解决这些冲突和矛盾?到底是应该自我奉献地过一生还是应该只为了自己过一生?这些问题一直萦绕在波伏瓦的脑海里。学生时代的波伏瓦经常在日记里问自己这个问题,后来波伏瓦写存在主义的道德,以及女性主义的作品时,也探讨过这些问题。
波伏瓦的母亲弗朗索瓦丝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当两个女儿还小的时候,弗朗索瓦丝就用圣人和殉道者的故事熏陶她们。这些故事让波伏瓦相信,自我牺牲是成为一个楷模的重要因素。而且有的时候,自我牺牲甚至到了神化自我的地步,因为只有彻底放弃自我才能成为神。波伏瓦渐渐觉得只有孤独才是最令人愉快的状态,她想要独自掌控自己的生活。在波伏瓦后来的作品里,宗教的讨论经常出现,她对母亲的态度也渐渐变成了批判。尽管波伏瓦不承认《第二性》里有些篇章是自传性质的,但其中有一个段落跟波伏瓦的人生经历很相像。波伏瓦写到女儿们目睹了母亲为了不值得的人和事一味地自我牺牲,于是十分激烈地反抗自己的母亲。因为她们看到在现实里,母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付出并没有把她变成一个神。倘若做一个受害者,她会受尽嘲讽,而如果做一个悍妇,她会遭人憎恨。她的女儿们都不想步她的后尘。
波伏瓦家里的火药味越来越浓,好在学校还能给她提供一些稳定感和陪伴。和扎扎待在一起,波伏瓦觉得比自己最喜欢的独处更开心,和扎扎的友谊也让她变得快乐、自信。波伏瓦和扎扎都很爱学习,在班里排名不相上下。她们俩总是在一起,老师和同学们甚至戏称她们俩为“连体双胞胎”。波伏瓦和扎扎的父亲都是贵族阶层,而且拉库万夫人也愿意亲近德·波伏瓦夫人。因此波伏瓦和埃莱娜常常去扎扎的家里做客,去了之后她们才发现,拉库万虽然家世显赫,但是他们在家完全不讲究什么礼仪和规矩,小孩子可以在家里尽情跑跳,弄坏家具也不会被批评!埃莱娜觉得扎扎的存在抢走了波伏瓦对她的爱,但家里的其他人都对波伏瓦和扎扎的这段友谊感到很满意。
波伏瓦和扎扎都很爱思考。在扎扎面前,波伏瓦可以无话不说,毫无顾虑地分享自己的想法和疑问。波伏瓦在学校通常是成绩第一名的那个,但扎扎的体育和音乐比波伏瓦更好。两个小伙伴一起长大,扎扎变得越来越漂亮和优雅,但是波伏瓦却因为脊柱侧凸变得姿态不佳,脸上也长了斑。17岁的时候,波伏瓦意识到,自己的外貌和家境都不如扎扎,连家庭关系也没有扎扎家和睦幸福。
■ 波伏瓦(左)与扎扎
波伏瓦和扎扎彼此分享了很多东西,但是波伏瓦对于亲近的渴望得不到扎扎完全的回馈。扎扎想要的是一种和她母亲那样的关系,但这不是波伏瓦想要的,波伏瓦也给不了这样的关系。扎扎的生活很充实,她有八个兄弟姐妹,有一个事业成功的父亲,但是她想要母亲只关注她一个人,因为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觉得自己很特别。波伏瓦觉得拉库万夫人把女儿扎扎当作知己。有一次,波伏瓦和扎扎聊得很深入,扎扎偷偷告诉波伏瓦,她母亲跟她讲了新婚之夜的“可怕”经历。拉库万夫人告诉扎扎她觉得性非常恶心,她的九个孩子都是在没有激情的情况下怀上的。拉库万夫人受的教育并不多,所以尽管扎扎在学校里成绩很好,但是拉库万夫人认为扎扎在家里好好帮忙才更重要,因为这样扎扎才能为日后当一个好妻子和一个好妈妈做好准备。拉库万夫人尤其希望扎扎能嫁个好人家,有一段幸福美满的婚姻。
波伏瓦一直不太理解扎扎的家庭关系,有一年夏天,波伏瓦去扎扎家在兰德斯的房子看望他们的时候,对扎扎的所作所为大跌眼镜。波伏瓦到了之后,发现扎扎坐在沙发上,腿上有个很大的伤口。当只剩她们俩的时候,扎扎告诉波伏瓦其实这个伤口是她自己弄的,她故意用斧头弄伤了自己的腿。波伏瓦很吃惊地问:“为什么?!”扎扎说,因为她就是想让自己负伤动弹不了,这样就不用去走亲访友,也不用参加什么花园派对,更不用去照看弟弟妹妹。后来,波伏瓦在《第二性》中也写到了这件事情,不过她没有点明扎扎的身份。
节选自
《成为波伏瓦》
[英]凯特·柯克帕特里克 / 著
刘海平 / 译
中信出版社
原标题:《重新见证她“成为波伏瓦”的一生 | 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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