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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读|《追寻逝去的时光》选读本选段
这里选登周克希先生刚刚完成的《追寻逝去的时光》选读本的若干选段,每个选段前,周先生加了小标题,正式出版时会改为串联词。
《追寻逝去的时光》作者普鲁斯特像
第三卷
[雷诺阿的世界] 如今,那些高雅的人士对我们说,雷诺阿是十八世纪的大画家。可他们说这话时,忘记了时间这一要素,即便在十九世纪,雷诺阿被公认为大画家,也是需要经历很长的一段时间的。敢于创新的画家,敢于创新的艺术家,在成名以前所做的努力,堪比眼科医生的做手术。他们作画、写书,好比医生给病人治疗,这个过程未必赏心悦目。等一切都结束了,他们对我们说:“现在请看吧。”我们看到的世界(它不是一次就创造出来的,每当一个富有独创精神的艺术家冒出头来,它就会经历再一次的创造)会让我们觉得它跟以前的世界全然不同,但又完全是清晰明白的。
[临终前的外婆] 时而仿佛一切都结束了:呼吸停止了,这或许是像一个人睡着时那样,呼吸骤降了一个八度音程的缘故,也或许是感觉缺失导致的一种自然间歇,是心力衰竭引起的窒息的表现。医生想给外婆数脉搏,而脉刚按下去,就仿佛有一股支流欢快地涌入干涸的河床,给中断的乐句续接上一个新的乐句。新乐句在另一个音域上进行,充满无穷的活力。即使外婆已经意识不到这一点,但谁能说那么些平时被痛苦所抑制的欢愉和柔情,现在就不会逸出,有如储存太久的气体会变得稀薄那样呢?她仿佛在向我们倾诉她的全部心曲,说得如此絮叨,如此急切,如此动情。
1893年左右普鲁斯特(左一)和朋友在故乡。
第四卷
[埃尔斯蒂尔笔下的玫瑰] 维尔迪兰夫人过来,带我去看埃尔斯蒂尔画的玫瑰。虽说长久以来,我已经对进城赴晚宴这件事兴味索然,但这次情况却很不一样,一路驱车沿着地势渐渐升高的海岸往前,行进在海拔两百米的高地上,真是一种全新的体验,那种微醺般的兴奋情绪,直到拉斯普利埃尔城堡还没消退。
“来,请看这儿,”女主人说着,指给我看埃尔斯蒂尔画的饱满艳丽的玫瑰花,不过画面上放置这些玫瑰的花箱,被抹上了一层厚厚的粉色,显得很醒目,浓艳的猩红色也好,掺有杂色细纹的白色也好,相形之下都变得黯然失色了。“他画花卉也能画得这么又灵动又巧妙,这您能想到吗?很棒,是吗!而且,这个题材特别有意思,让人真想伸手去摸一下画上的花儿。我简直没法告诉您,瞧着他画这些花儿有多带劲。你会觉得他那么投入,为的就是寻找这样的效果。”
女主人的目光茫然地停留在画家送她的这幅画上,画上所凝聚的,不仅是艺术家卓越的天赋,而且是他俩之间长期的友谊,虽说这份友谊如今除了画家留给她的这些回忆,已然难觅踪影了;在这些当年由他为她采撷的花朵后面,她仿佛重又见到了那只漂亮的手,正是这只手,在一个上午,把刚采下的花儿画到了纸上,一时间,桌上的花儿,背靠餐厅扶手椅的人儿,双双成了女主人便宴上的一个象征,代表着依然鲜艳的玫瑰和它们在似与不似之间的画像。之所以说在似与不似之间,是因为埃尔斯蒂尔所能看到的花儿,自然是事先搬进这个我们非得待在里面不可的室内花园的,而他的这幅水彩画让我们看到的,却是他曾经见到过的许许多多玫瑰的精魂,这种花之魂的魅力,要是没有他,我们是永远无法领略的;所以不妨说,这是一个新的品种,画家就像富有创造精神的园艺师,以这个新品种丰富了玫瑰的家族。
普鲁斯特(后排左三)在一个花园派对上。
第七卷
[石板和汤匙带来的幸福感] 我心不在焉地走进盖尔芒特府邸的院子时,满脑子转的都是刚才提到的那些忧郁的念头,没有注意到有辆汽车迎面朝我开来。冷不丁听到司机的尖叫,我赶紧退让,结果退得太猛,不小心踩到了车库前那些码得不大平整的铺路石板。就在我竭力站稳的当口,我的脚在一块稍稍低下去的石板上绊了一下,一种幸福感倏然而至,驱散了沮丧的情绪;我在不同的人生时期都体验过这种幸福感,在巴尔贝克附近乘车兜风时见到那几棵似曾相识的大树时,在马丁镇瞧见那些钟楼时,在姑妈家尝到在茶里浸过的玛德莱娜蛋糕时,还有在前面提到过的许多美妙的感觉中,我都品尝过这种幸福,而我觉得,凡特伊临终前的作品仿佛把所有这些感觉都融合在了他的音乐之中。[……]
到得二楼,一位管家请我在一个兼作书房的小客厅里稍待片刻,等隔壁客厅里正在演奏的那首乐曲结束以后再进去——演出进行期间,亲王夫人不允许任何人开门入内。而就在这时,第二个启示倏然而至,前来加强那两块高低不平的石板给予我的启示,鼓励我继续探索其中的奥秘。原来那是一个仆人不小心把汤匙敲在碟子上的声音。刚才那两块铺路石板带给我的极度幸福的感觉,又充溢在我心间;[……]
[逝去的时光。生活的回忆之网] 当圣卢夫人朝另一间客厅走去之时,她的这些话带给我的惊讶,以及我的欣喜,很快就被逝去的时光这一概念所取代,就连我还没见过的圣卢小姐,也在以她的方式向我诉说这几个字:逝去的时光。而她,难道不正是跟绝大数人一样,犹如置身林间空地那般,处于来自不同起点(好比我们人生中的不同节点)的道路汇聚的星形路口吗?这些通往圣卢小姐,又从她那儿辐射出去的道路,在我心目中是数不胜数的。首先,贡布雷的那两边,那两条留下过我多少次散步的足迹,承载着我多少遐想的小路,会聚到了她身上——盖尔芒特家那边经由她父亲罗贝尔•德•圣卢,而梅泽格利兹那边,亦即斯万家那边,则经由她母亲吉尔贝特。其中一条,经由这位少女的母亲,经由香榭丽舍林荫道,把我引向斯万,引向贡布雷的那些夜晚,引向梅泽格利兹那边;另一条,经由她的父亲,把我引向在巴尔贝克阳光灿烂的海边尽情遐想的那些下午。这两条路之间,已经建立了横向的连接通道。这不,我在那儿结识圣卢的那个真实的巴尔贝克,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斯万对我说起那些教堂,尤其是那座波斯教堂,才惹得我心心念念想去那儿的;另一方面,由于罗贝尔•德•圣卢——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这位外甥,我又在贡布雷回到了盖尔芒特家那边。圣卢小姐还把我引向生活中许多别的节点,引向我在叔公家见到的那位粉衣女郎,她就是圣卢小姐的外婆。这儿又有了新的连接通道,因为在我叔公家领我进房间、后来又送我一张照片(我认出照片上的人就是粉衣女郎)的那个贴身男仆,他的儿子就是夏尔吕先生爱恋过的那个年轻人,不仅夏尔吕,圣卢小姐的父亲也爱恋过他,为此圣卢小姐的母亲遭过不少罪。还有,不正是圣卢小姐的外公斯万,最先跟我说起凡特伊的音乐,就如吉尔贝特最先跟我说起阿尔贝蒂娜一样吗?而且,正是在跟阿尔贝蒂娜谈到凡特伊的音乐时,我突然明白了凡特伊小姐是阿尔贝蒂娜的密友,我跟阿尔贝蒂娜之间的关系从此出了毛病,并最终导致她的出走和死亡,给我留下无尽的哀伤。而动身前去寻找阿尔贝蒂娜的,也正是圣卢小姐的父亲。甚至我的全部社交生活,无论是在巴黎,在斯万或盖尔芒特家的客厅,还是在另一头的韦尔迪兰家,无一不是或沿着贡布雷的两边,或沿着香榭丽舍林荫道,或沿着拉斯普利埃尔城堡漂亮的平台,一一排开的。再说,我们所认识的那些人,我们要讲述和他们之间的友谊时,我们不是都得把他们一个个地放在人生中一系列不同的位置上吗?我所描述的圣卢其人其事,会在各种各样的背景上展开,会影响我的全部生活,即使对一些与他全然无关的,比如有关我外婆或阿尔贝蒂娜的那部分生活内容而言,这样的影响依然存在。另外,尽管韦尔迪兰夫妇属于另一个生活圈子,但奥黛特的过去,把他们和她连在了一起,夏利,则把他们和罗贝尔•德•圣卢连在了一起;而在韦尔迪兰夫妇的沙龙里,凡特伊的音乐又扮演了何等重要的角色!最后,斯万爱过勒格朗丹的姐姐,勒格朗丹又认识夏尔吕先生,小康布尔梅则娶了夏尔吕先生监护的姑娘。诚然,倘若仅就我们的内心而言,诗人说生活扯断“神秘之线” 是言之成理的。但是更真确的说法是,生活不停地在人与人、事与事之间编织这些神秘之线,让它们穿梭交叠,愈织愈厚,直到过去生活中的任何一个点和所有其他的点之间,都存在一张密密匝匝的回忆之网——循着网络寻找,就能找到那个点。
1892年普鲁斯特(跪地者)和家人外出度假。
[时光的维度] 要说明我们和别人(哪怕是一个不怎么认识的人)之间的关系,就得把生活中那些各不相同的背景一一交代清楚。因此每个人——我也是其中之一——当他与我之间的关系有了某种改变,那么,他不仅在自己周围、而且在别人周围所实现的变化,尤其是他相对于我而言先后占据不同位置所引起的变化,对我来说就是测量时光长度的标尺。也许正是时光(我刚在这个聚会上重新抓住了它)在我的生活中所设置的那些不同的场景,使我有了一个想法,那就是如果一个人想要在一本书里讲述他的生活,那么他所需要的并不是人们通常所采用的平面心理分析,而是一种空间的心理分析;那些不同的场景,为我独自在书房里遐想时渐次恢复的那些记忆,平添了一种新颖的美——因为,记忆在把以往如同它还是当下的时候那样,原封不动地搬到当下来的同时,恰恰去除了时光的一个重要的维度,也就是使生命得以实现的那个维度。
[吉尔贝特的女儿] 只见吉尔贝特向我走来。她和圣卢结婚在我仿佛就是昨天的事,当时我的那些想法依稀还在脑子里盘桓,所以瞧见有个十六岁模样的少女在她身旁时,我不禁有些吃惊,少女高高的身材挑明了我想回避不看的那段距离。无色无嗅、看不见摸不着的时光,为了——不妨这么说吧——让我能具体而微地在她身上看到它、触摸到它,特意把她塑造成一件精美的杰作,而我,唉!它就那么随便把我打发了完事。此刻圣卢小姐已经站在我面前。她眼窝深陷,目光锐利,鼻子如鸟喙那般精巧地微微突起,格局跟斯万的并不相似,却跟圣卢很像。盖尔芒特家族这位成员的灵魂已然消散;然而那颗有着飞鸟般锐利目光的可爱的头颅,却安然长在了圣卢小姐的肩头,当年认识她父亲的人见到此景此情,免不了会遐想良久。
[时光的激励作用] 说到底,时光的概念于我还有另一层意义,它起着激励的作用,它在对我说,倘若我想实现在人生的某些时刻曾祈愿要达到的目标,那往往是些灵光一闪的时刻,或是在盖尔芒特家那边,或是在乘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马车兜风的时候,那些目标使我感到生活是有意义的。生活在我眼里变得美好了,平时人们仅仅在混沌中见到的生活,现在我好像能阐明它了,平时不断被人们误解的生活,现在我好像能还它以真面目了,总之,我也许可以用一本书把生活真实地表现出来!我心想,能写这样一本书的人多么幸福,又有多少艰巨的工作要做啊!要想对这一点有个概念,不妨借鉴一些高雅而又全然不同的艺术或手段来作比较;这个作家,由于要让每种个性呈现各个不同的侧面,表现这种个性的容量,他必须细致入微地为他的书做准备,有如组织一场进攻那般不断重新配置兵力,有如忍受疲劳那般忍受它,有如履行规约那般接受它,有如建造教堂那般构筑它,有如遵守制度那般尊重它,有如克服障碍那般战胜它,有如建立友谊那般赢得它,有如抚育孩子那般给它以充足的营养,有如缔造一个世界那般创造它——连那些或许只有在另外的世界中才能解开的奥秘也不落下(我们对这类奥秘的预感,是生活或艺术中最撩拨我们心弦的猜想)。在这些巨著中,有些部分也许仅仅来得及开个头,也许由于设计规模的庞大而永远无法竣工。不是有那么些宏伟的大教堂,至今还没有完工吗!这本书,先是我们抚育它,充实它的薄弱之处,精心照料它,然后它会自己壮大起来,最后这本书会安顿我们的墓茔,保护它远离喧嚣,有时还保护它不被遗忘。
[真正的生活就是文学] 日积月累保存在记忆中的,是所有这一系列并不准确的表述,其中唯独没有我们的真实感受,对我们而言,这些表述就是我们的思想,我们的生活,就是现实;正是从这些有违真实的表述中,产生了一种所谓“真实”的艺术,它像生活一样平庸,全无美感可言,其中用到的永远都是我们眼睛所见到、智力所了解的东西,看到它们如此乏味、如此无聊,我们暗自会问,对一个写出这种作品的人,难道还能指望他找到使自己感到愉悦和激动的闪光点,来激发他的热情,推动他的创作吗。真正的艺术绝非如此,德•诺布瓦先生称之为业余爱好者即兴之作的真正的艺术,其了不起之处,就在于发现并把握这个现实,让我们认识这个现实(尽管它跟我们生活其间的现实相距甚远)——随着我们用以取代这个现实的既定认知变得越来越厚、越来越不透光,这个现实正在离我们越来越远。
真正的生活,以及最终被发现并被阐明,因而是唯一完全真实的生活——就是文学。这种生活,从某种意义上说,每时每刻都不仅寓于作家身上,而且同样寓于每个人身上。但是他们看不见它,因为他们缺乏阐明它的意识。因而他们的过去充斥着无数杂七杂八的底片,排不上用场,原因是智力根本无法将它们冲洗显影。我们的生活如此;别人的生活也如此;说到底,风格之于作家,犹如色彩之于画家,这不是一个技巧的问题,而是一个眼光的问题。要分析这个世界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不同方式,揭示其中存在的质的差别,这是任何直接的、有意识的方法都无能为力的,倘若没有艺术,这种差别将成为每个人永恒的秘密。惟有通过艺术,我们才能从自身中解脱出来,去了解别人是怎么看这个世界的——他们看到的世界,跟我们看到的并不一样,那上面的景色,说不定就像月亮上的景色那样使我们感到全然是陌生的。幸好有艺术,我们才能不止看到一个世界,亦即我们的世界,而且能看到它不断增生;创新的艺术家越多,展现在我们眼前的世界就越多,它们相互之间的差异,更甚于运行在无限之中的那些天体的差异,即使在光芒所由放出的源头——无论它是叫伦勃朗还是叫弗美尔——已经熄灭几个世纪以后,那些各具特色的光芒仍然会照射到我们身上。[……]
[为读者提供阅读自己的手段] 回过头来说我自己。我并不认为自己的书有多重要,甚至并不怎么考虑那些将会阅读我的书的人,亦即所谓我的读者。因为在我看来,他们并不真是我的读者,而是他们自己的读者,我的书无非就是一种类似于放大镜的东西——在贡布雷的眼镜店里,店主会把这种放大镜递给顾客,让他看得清楚些;我的书为他们提供了阅读他们自己的手段。因此我并不要求他们称赞我或批评我,我只要求他们告诉我是否就是这么回事,他们在自己身上读到的,是否就是我写的这些东西(而在这一点上可能出现分歧,未必是我把事情弄拧的缘故,有时那是由于读者还没有适应借助我的书去阅读他们自己的过程)。我不时在变换比较的角度,想使我的描述更生动、更具体,[……]
[从生命中长出的青草] 这一次次的死亡,我曾经担心它们会使一切都毁于一旦,而在每一次死亡过后,当为它担心的人已不再感觉到它的时候,它却变得那么云淡风轻,那么柔和甘美,这一次次死亡终于使我明白了,害怕死亡是不明智的。然而现在,不久前刚变得对死亡满不在乎的我,重新又开始惧怕死亡了,自然,是换了一种形式,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我的书而怕,要写成这部书,至少在一段时间里,缺不了这个处于诸多危险威胁之中的生命。维克多•雨果写道:“青草总要生长,孩子终会死去。 ”而我想说,残酷的艺术法则就是这样,人类死去,我们自己受尽磨难死去,都是为了让青草得以生长,不是从忘川中,而是从永恒的生命中生长出来,富有生命力的作品就是茂盛的青草,一代又一代的人们来到草地,他们不会想到长眠于青草之下的那些人,他们是来开心地享用“草地上的午餐”的。
[人在岁月中的位置] 所以,倘若我还能凭这点精力,有足够的时间完成我的作品,我首先要写的就是一个个人(即使说不定会把他们写得怪怪的),他们每人都有自己的位置,那是一个比他们在物质空间中逼仄的占地大得多,而且无限延伸的位置,因为他们就像沉潜于岁月之中的巨人,同时触摸到了他们生活中那些不同的时期,而在那些不同的时期中间,无数的日子各就各位——安置它们的,正是时光。
(本文刚刚翻译完成,经由周克希先生本人初步校订并授权发布,可能与最终出版文字有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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