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福柯逝世30周年 | 福柯的最后一课

        法国当代哲学家米歇尔‧福柯最后一堂法兰西学院的课，结束在1984年3月28日。同年6月25日，他病逝于撒贝特里耶（Salpêtrière），这所位于巴黎并出现在其《古典时代疯狂史》中的医院。福柯辞世迄今巳三十年，其思想魅力仍丝毫未减，相关的讨论、研究愈加的丰富，不只在各个不同学门里产生新的研究视角更启发许多呈现其思想的各种可能性，例如，以福柯文本为表演基础的Foucault 71剧团。福柯，这个名字巳是一难以定义且仍不停运动着的思想之代名词。

非系统性思想 or 可操作性思想

        诚如今年甫出版的福柯纪录片《福柯对抗福柯》导演弗朗索瓦‧卡耶（François Caillat） 接受法国文化电台（Radio France Culture）的访谈所言，这影片标题并非要指出福柯思想是不系统的、不连贯的，却是要显现其思想的多样性以及在此多样性之下所开启的各种创造性的使用。他接着提到，若要谈福柯思想的一致性或其核心思想，那就得从“使用”（usage）的意义上才能说明。思想在此不再是一个深奥的概念，而是一种行动方案，一种精密手术般的书写诊断。此思想提供给我们的不是一种被思考出的结果、被定义好的概念以及围绕着此概念所建立的逻辑秩序，这里没有秩序可遵行，没有定义做判别的标准，但是却有着最精微的思想手术刀，在字里行间切开那黏稠地巳是模糊难辨的关系，在那划开的切口上，我们藉此关系所形成的意识形态也不得不随之动摇与崩解。

        这位操着思想手术刀的哲学家在一段与克劳德‧邦尼华（Claude Bonnefoy）的访谈中如此自承：“我既不是哲学家也不是历史学家而是个医生，无宁说是个下诊断的医师。” 透过这样一种独特的眼光，福柯不自限于某一领域或某一主题中，他关注的是某一话语及论述如何在历史“非必然”的经验中形成，并且呈现此“非必然性”又是如何因为历史时空的限定下，而使各个元素“并置”且在“论述”上取得历史的必然性。福柯在《古典时代疯狂史》中即清楚地展现，即便文艺复时期有着最多自由样貎的疯狂，在偶然地经由古典时期非针对疯人的大禁闭，最终如何在之后的精神医学论述中取得其做为医疗对象的必然性，精神医学在此的地位就好像一双拯救的手，扶起那似乎已为此等待许久且憔悴的疯狂。在福柯笔下，要探讨的不是疯狂如何被更深的认识且得到治疗之钥，要诊断的不是疯狂如何成为社会里的疾病，而是在我们这样的社会文化中，对疯狂这样的认识和这样的对待方式是如何形成的。换句话说，借由《疯狂史》，福柯的诊断之眼定睛在“我们”（包含福柯自己）身上，而非那已被标定为“疾病”的疯狂上。因此，「书写」对福柯而言乃是这样的一种工作，犹如伫立于解剖台前执刀的医生一一剖析死者各部位的病变，辨析其死因、器官病变的情形，形成其生命的特征以及那使他们成为他们所是的思想 。

        从诊断的角度来看前面提到的，福柯思想的一致性取决于是否可“使用”就有了清楚的依据。然而除了将自己定位为行诊断的医生，我们仍可以追问，福柯这样的思想脉络是否可以归在某一学科内？事实上，“诊断”这个概念并非福柯首创，早在柏拉图晚期对话录的《智者篇》（Le Sophiste）就曾以“哲学病了”对哲学重新提出检视。而尼采的观点对福柯更是具有重要的影响，福柯提到：“对尼采而言，哲学无论如何都是一种诊断，哲学与人接触是将他当做生病的人看待。简言之，对他来说，哲学同时是对文化之病的诊断以及激烈的治疗。”由此看来，书写之于福柯并不是一种献身于写作的热情，而是深植其思考内无法否认的哲学血脉，是福柯后来称之为“我们自身的批判存在论”的批判形式。

最后一课：哲学做为主体化的思想操练

        跟随福柯对自身工作所下定义，我们追随哲学家最后的脚步回到古希腊思想。在古希腊的思想中，存在（l’existence/ le bios）是做为一美学客体来认识以及塑造的，因此生命是需要操练的，亦即，将自己当做一美好的艺术品般地操练以至作品完成的那天。这次福柯的工作乃是要藉古代思想的主体化实践，划开在哲学上扎根已久的“灵魂之形上学”与“存在形式”的“必然”关系 。他掀开那论述的皮肤，发现在那形成“必然”之外的其他形式。那是已被遗忘以及覆盖的其他连结关系 。也是透过这最后的思想工作，福柯来到形成“哲学主体”的起源，以一种遥远的眼光回望我们当代所无法摆开的认识之“主体”，探问另一种以体验之“主体”所构筑的“主体化”形式，主体的不同向度也因此被打开。

        在犬儒学派奉行的真实生命（la vraie vie）的限度上，不同的存在形式（un monde autre）以强调操练（exercice）的方式被发展出来，与当时柏拉图主义所代表的凝视灵魂所发展出的形上学面向，分足顶立支撑着古代希腊哲学思想。而今，犬儒学派在我们的社会中仍具有一定的影响力，却不再以哲学的角度被提起。经由这样一个“绕经比最遥远更远之地折返” 的旅程，福柯既是行哲学批判者亦是翻转此批判证成他种批判形式之人，也就是在诊断哲学本身的同时又以哲学之名做诊断。这便是他在犬儒学派操练“说真话”（parrêsia）的体验中所见证的踰矩（transgression）美学形式。藉此，福柯得以松动自己所处时代所形成的“我们”。做为一个教师，福柯并不喜欢老师这个称呼，他认为，那好像是自己有什么别人不知道的知识要教给人，在福柯的想法里，他顶多是在“制作自己”（faire moi-même） 并邀请其他人也参与这个过程。这也说明了为什么其思想即便在他离开后，仍旧可以不断地开枝散叶，因其思想启发我们一个较之以往哲学研究非常不同的视野。

        今年六月，乃福柯辞世届满三十周年。法国各地有不少关于福柯的研讨会，而法国国家广播电台的文化台 （France Culture）也从6月13日开始便有一连串以福柯为主题的相关节目直到20日，我们可以了解目前福柯研究的发展情形以及回顾福柯过去的访谈录音。这些年来，福柯未出版的会议、课程等文稿仍陆续在整理并出版，另外在当代出版记忆中心（IMEC）支持下所成立的福柯入口（Portail Michel Foucault）网站也致力于各种文件、影音档和资料的编整、搜集、翻译与公开，这些工作都大大增益了福柯研究、并使散逸各地的资料有一汇整之处。时至今日，福柯研究仍可说是方兴未艾，这些旺盛的生产力恰好是说明其思想创造性的最佳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