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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学堂风波 |“静园声音”文字考
编者按:7月24日,甘阳教授、刘小枫教授授权澎湃新闻发表其长文质疑燕京学堂。今日,观察者网及多家媒体专栏的作者余亮亦投书本站,反质疑甘刘二位的文章。本文即他对网上诸多保护静园的文章的考辨。看来,围绕燕京学堂的争论,除了要吃透话语系统背后的情怀、权力以及阶级成分,还要比拼文史哲素养!
几天前,两位英语非常非常好的中国学者在澎湃新闻发表了一篇雄文,让无数英语好或者不好的中国人都澎湃了。嗯,我说的是甘阳刘小枫先生万字长文《北大的文明定位与自我背叛》。
文章浩浩汤汤横无际涯,以燕京学堂为靶子,批判北大乃至中国高校的“英语至上主义”,警告中华文明将为其所灭。于是,不仅英语至少六级、胸怀中华文明复兴理想的学人们澎湃了,被英语折磨多年升学找工作都受影响的普通童鞋们也都澎湃了。看网上评论,什么我神烦英语啦,什么我考职称止于英语科目啦,什么我找工作就是因为英语不好吃亏啦……一看都是上过大学、学过英语所以才有资格在这里叽咕的。中国学生抱怨被英语科目折磨,被政治科目折磨,甚至抱怨被语文课里的鲁迅折磨,本是正常的no zuo no die,这下却上升到反抗西方文明的高度,澎湃度立刻有了质的飞跃。
还有一波人呢,大约一向是正气浩然,这次一看到是讲中国主体性就激动了,什么北大不能再出汉奸啦,什么北大校徽上都是英文说明北大已经被文化殖民啦,什么毛主席告别司徒雷登北大却把司徒雷登请回来啦……连我这么中华主义的人都被吓到了。有趣的是,7月9日在北大关于燕京项目的沟通会上,正好有学生控诉北大校方,说南北阁是司徒雷登两个女儿的住所,会被燕京学堂破坏了。看来燕京学堂既是司徒雷登记忆破坏者又是司徒雷登精神崇拜者,这到底闹哪样?
这叫无心插柳柳成荫,哪怕不了解任何燕京学堂的事情,只要看一眼“张维迎”、“租界”、“文化殖民”这些词就要义愤填膺了,甘阳先生刘小枫先生关于文化自觉的大批判立刻在网上变成了民粹情绪的大熔炉。汉文化保守主义者的文章从没有获得如此广泛的支持,可喜?可悲?
文章因北大燕京学堂风波而起。何为燕京学堂风波,作为《澎湃》读者,您真的还需要解释么?还是简单解释一下,大意是北大“高大上”的对外教学项目燕京学堂因为选址静园、一年学制、英语教学、高额奖学金等伤了本校师生的感情,引发师生连续质疑。直到7月24日由甘阳刘小枫先生的批评上升到中华文明存亡的高度。北大这“茶杯里的风暴”震天响。
不过同样在7月24日,北大校方经过开会决议,燕京学堂项目不再选址静园。纷纷扬扬的燕京学堂风波也暂告一段落。
燕京和静园的是是非非外人不容易懂,但通过北大校友洋洋洒洒回忆静园的文字去看北大学生的情怀世界却是一件饶有意味的事情。既然甘阳刘小枫先生强调中华文明寄于中文,那么今天不妨来阅读一下北大人的纯中文世界,看看那些情怀文字里有没有他们的理想中国,有没有他们的理想西方。
5月开始,“静园里的燕京学堂”像是一根导火索引爆北大师生积累已久的复杂情绪。这个情绪围绕静园草坪凝聚、升腾、发散、远去……
与BBS、人人、豆瓣一类学生社交媒体上表现出的师生激烈情绪不同,微信公共号“静园声音”发布了一系列校友撰写的诗意文章,情深意切,风采斐然。文学经典出没于字里行间,从民国的冰心到前苏联的帕斯捷尔纳克,从张爱玲的“静好”到鲁迅的“破恶声”,稍不留意就会错过北大师生的如花用典。
眷恋一块草地可不是随便就行的,没几个文学用典怎么行?这就来学习一下北大人的文学用典,也正好观察一下北大人的情感文学世界如何构成,是否独特,是否代表中华文明的高度。
帕斯捷尔纳克引领北大学子
谈静园,你至少要用到一个文学典故。有的耳熟能详开门见山,比如10级芥白的 《静园,是时候了》以王家新歌咏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做题记——“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帕斯捷尔纳克,这位苏联伤痕文学代表、西方乐于追捧的社会主义阵营感伤作家,在中国也红了一个三十年,如今依然引领北大学子的内心。这内心谁解?
清新文艺作品也时刻乱入,比如《笑傲江湖》,比如《董小姐》,还有梁山好汉的一声吼——10级杨柳青青在《夹叙夹议》里说:“哎,说走咱就走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希望以后还有地方看星星哦。”梁山好汉的星空就这么与北大学子反复提及的文人式仰望星空混到了一起。这是一片多么后现代的星空。
也有不那么显眼的典故。比如05级木少眠的《藤萝影:自作词三阕》。说到藤萝,作家宗璞的《紫藤萝瀑布》脍炙人口。宗璞虽然未就读于北大,却写过有关北大的文章。《我爱燕园》中写道:“考究起来,我不是北大或燕京的学生,也从未在北大任教或兼个什么差事。我只是一名居民,在这里有了35年居住资历的居民。时光流逝,如水如烟,很少成绩;却留得一点刻骨铭心之情:我爱燕园。”
但木少眠童鞋的这三首“词”却没有宗璞的娴静平和。《是我们的静园》写道:“他们拆三角地的时候,我来不及说话。他们拆勺园的时候,我以为没必要说话。他们又拆了南门建筑群,将燕园变作嘈杂工地。他们拆到静园的时候,我终于不能再忍。哑了太久,张口无言。最后他们要拆北大。”这段简单套用网上常见公知类段子的打油诗,原始出处据说是某位德国神父反思纳粹统治的言论。看来作者成功地找到了一个廉价靶子来完成心中的反暴政幻想。
《破保卫部恶声》一文针对的是静园保安与自拍学生发生纠纷的事件。用文言写作《破恶声论》的鲁迅如果在世,是否会把恶声之责归于保安一边未可知,因为鲁迅指向的是晚清虚伪的现代知识分子——“伪士当去,迷信可存。”除却保安,燕京学堂风波里的各方都是大大小小知识分子。谁是伪士,谁存迷信,留给读者自己解读。
对自然的爱和尊重
05级“爬山虎”的文章《花花草草由人恋》里提到一本书,我孤陋寡闻没听说过。 “每一个上过刘华杰老师‘博物学导论’课的同学,大概都有一双喜鹊的眼睛,这是一双可以俯察二月兰、紫花地丁,仰观海棠花、爬山虎的眼睛。正是这样的眼睛、这样的视野,成就了这个小院子里的人脚踏大地、仰望星空的襟怀。《沙乡年鉴》的作者曾有云,只有躬身谦卑的人,才能俯身看到紫花地丁,看到春天在这个院子里所隐藏的秘密。”
百度了一下,《沙乡年鉴》原来是一本自然文学圣经——奥尔多•利奥波德的《沙乡年鉴》试图唤起人对自然的爱和尊重,被称为“美国资源保护运动的圣书”。听起来与美国作家梭罗的《瓦尔登湖》差不多。低头俯察花草,抬头仰望星空,这大约就是静园人的精致梦想。
7月20号,05中文系的校友在进一步解释这份情怀来源的时候,已然采取了守势——“有人说一些学生写的关于静园的文章‘其背后无非是将自己琐碎的青春和回忆凝固为一种拜物教’,如果他说的是有关静园和那些草木、院落、文物的文字,我希望能向他推荐几本书:《塞耳彭自然史》、《瓦尔登湖》、《沙乡年鉴》。这也是哲学系的刘华杰老师在‘博物学导论’课上向我和小伙伴们推荐的。读过这些书,大概就不难理解那位学生细细数落静园一草一木的蕴意,我想她大概是把自然和人平等对待吧,或者,她敬畏、热爱自然和生命。”
能说出“其背后无非是将自己琐碎的青春和回忆凝固为一种拜物教”的人,是否还需要别人给他推荐《瓦尔登湖》这类文人入门级作品,仁者见仁。我大致推测,这位哲学系老师的研究方向是不是这些年流行的“生态哲学”。下一句更加真实——“我从中文系老师那里早就听到‘要学一学哲学、历史’的建议,而且我周围的同学有不少对哲学、历史有所涉及,不知道这算不算学科交叉”。如实反映出,即便在北大,可能哲学也已经文学化了。
北大百年,静园里各种昔日的灵魂来来往往。即使在儿歌般的诗歌里,我们也能看到冰心的身影。一位研二学生写下《我是静园的一只刺猬——静园动物联盟》——“百年校庆在这儿开文艺晚会,广播电台在这儿播燕园之声,冰心在这儿淘米做饭,习大大在这儿听诗讲话,Fred和Ted在这儿约会,我和女朋友在这儿缠绵。”这首打油诗里的典故不少。大家都知道冰心当时的女生宿舍在静园五院,至于Fred和Ted,则是一对北大著名同性情侣,后来一起去了美国留学。Ted曾说,他设想的完美生活是在一家公司做收入颇丰的高级经理人,身穿阿玛尼,开着宝马车,不断健身保持完美身材,在事业与高品质的生活之间游刃有余。也许如今他俩已经美梦成真,如果这也算是北大梦。
静园可以是梦想美国的地方,但直接把美国精英学生搬进来扰了大家的梦看来不行。
假如燕京学堂真地在静园开办了呢?假如学生中有聪慧之士文笔精绝,描画他的静园春梦与北大生活,未来会不会广为流传,反而盖过今日的争议风波?历史发展不是常有吊诡么?
哲学家阿兰•巴丢出场
除却肤浅的文学附庸,北大深厚的学术训练也不是白费的。风靡西方左翼学术圈的法国后现代马克思主义哲学家阿兰•巴丢出场了。09级吴码的《静园与激进选择》一文开篇即写道:“就法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家阿兰•巴丢看来,具有哲学意味的瞬间发生于激进选择(radical choice)之时。一个耳熟能详的例子便是阿基米德之死:他笔下的几何图样和罗马战士的等级意识不可通约,前者的精神诉求不可能装得下后者,而就后者的价值判断前者则不可理喻。此处,从燕京学堂一事延伸出的问题性亦浮出地表:要求‘别挡住我阳光’的正是在静园上思索、歌唱或闲逸的北大学子,而让我们‘亚历山大’的,却是一座被粗暴的权力包裹得紧紧的燕京学堂。”
阅读最新“激进”哲学著作产生的激情成功找到了一个事件来演习理论式的激情操弄,虽然复杂奥妙的巴丢理论最终被演化成常见的精神与权力的冲突故事。
99级“妖精船”的文章《静园往事,或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可谓静园文思的集大成者。标题来自冯至的诗歌:“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我们都让它化作尘埃。”文章开篇介绍静园草坪的来历,“静园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草坪的,从前它只是一片果园。1996年,北大图书馆新馆动工,图书馆东草坪成为历史。学校决定,把静园的果树砍掉,改造为草坪。从此就有了静园草坪。”这竟然正好呼应张旭东教授关于静园言论里的一段话:“关于静院六院,草坪在我上学的时候是一片果园,后来被砍掉了觉得很可惜。)。”
“妖精船”不舍青春的筵席散去,“追忆似水年华”般的描述令人动容——“1999年,我刚来北大读书,野心勃勃地定下晨跑计划,却总是迷失在静园的晨雾中,找不到未名湖在哪里。最后,索性绕着静园奔跑。那时我才18岁,脚步如风,觉得自己身骑白马,奔驰在草原上。如今,我对北大熟悉得如自己的手掌,静园却已迎来她的黄昏。”
不妨再多辑录一点这般令人动容的文字,为了终将失去的青春。
“1999年的中秋夜,我们班第一次聚会,地点定在静园。到了那里才发现,所有的班级都将聚会地点定在了静园。人山人海,欢声如潮,烛光点点,星罗棋布。我们来晚了,只能沮丧地在草坪外发呆。这时只听一阵尖叫,人群四散而去。原来,学校为了防止蜡烛引发火情,默默开启了自动浇水系统。无数喷头从地底突然升起,万千水滴优雅地覆盖了草坪与人群。还好,五分钟后水便停了。我们趁周围的人不备,迅速抢占了正对五院的有利地形,开始了我们的联欢。那时刚刚入校,男女生都很矜持,只记得雪亮带着河南口音唱了一首《大海》。有几个衣着朴素的中年男子一直围着我们看。班主任上去问了才知道,他们不是怪蜀黍,而是金日成中文大学的进修老师。我们便拉他们一起玩。一位朝鲜同志唱了首《渴望》。我觉得不能示弱,便唱了中学时学的《金日成将军之歌》。结果,朝鲜同志们澎湃了,激动地与我合唱,离开前还排队过来与我握手惜别。”
昔日影像如在眼前。每个认真度过大学生活的人恐怕都会有这样魂牵梦绕不能自拔的记忆。作者说:“今年9月,新一代的北大人将进入校门。他们会好奇地浏览关于静园的争论,或欣喜地围观燕京学堂的落成。他们对静园没有记忆。年复一年,新的北大人越来越多,静园的传说终将在校园里销声匿迹。不过,那些发生过的,永远不可能成为不发生。静园与静园记忆都可以消亡,但是曾经发生在静园的种种,永远留在往昔的那一时间点上,无法被否认,无法被取消。同样留下的,还有权力的所为。”谁不怕记忆的丢失?谁不曾以为自己的记忆可以不死。但即便静园当初的建立,也是权力与能力运作的结果(想想北大是怎么来的),只是在一代代春生秋灭的旁观者眼中,权力似乎只是打断一帘幽梦的罪魁祸首。但这次“权力”已经离开了静园。作者说:“真想在静园一直生活下去,养几匹马、几头牛、一群羊。”这样的想法在北大师生中不知道有多少。
这样的记忆于北大人,会不会如同湖水之于水仙男孩纳西索斯,令人沉迷无法自拔?
“2003年,一场瘟疫席卷中国,整个社会一片恐慌,校园也被无限期封闭。我留在学校,与朋友们过上了《十日谈》般的生活。每天傍晚,静园是北大最热闹的地方。大学生变成了小学生:跳皮筋,丢沙包,放风筝,打羽毛球,转呼啦圈……与童年的游戏鸳梦重温。五月的阳光很好,紫藤爬满静园六院的外墙。我们无功利地阅读,享受运动之乐,追逐心爱的妹子与少年,大学生活仿佛从未如此充实。我学会了轮滑,留起了长发,青春如月,骄傲如雪。一次从静园呼啸而过,还被摄影师抓拍,用来表现非典时期大学生积极的生活态度和战胜困难的决心。那时,没有人谈论死亡,只是用力生活。那时,静园就是宇宙的中心。然而瘟疫终于过去,静园恢复了平静。”
《十日谈》与《静园声音》,孰是轻,孰是重?静园是北大学生宇宙的中心,静园不大,这个宇宙也不一定大。对此北大校友也已经有一套自我肯定的说法——“若不是比旁人多出一点点遥不可及的理想,我们用什么忍受残酷的现实,用什么面对颠倒的世界?”(转引自北大05级中文系“小孩儿”《观学堂事有感》)
保安“威慑着因闷热而躁动的学猹们”
静园始终是个有冲突的地方,“妖精船”写道:“为了迎接奥运,北大举办了名为‘奥运在北大,静园观太极’的活动。放眼望去,数百个高不过膝的白色小人密密麻麻地分布在草丛之中,如一支诡异的军队,让有密集恐惧症的我毛骨悚然。”因为学生晚上喜欢去欺负这些小人,学校派专人上岗保护,“在北京深蓝色的夜空下,项带银圈,手捏钢叉,威慑着因闷热而躁动的学猹们。”
校方固然无趣,但闰土的面目移植到了学生憎恶的保安头上,这并不是美感的第一次迁移,在杨柳青青的《夹叙夹议》一文里,勘探静园的工人绝对不算好看,“我忘了师傅有没有哈哈大笑,但总之他龇出了一口大牙,带有他手中机器的那份活跃与兴奋。”当“静园声音”里依依不舍晒着静园猫照片的时候,静园的保安绝不会成为北大学生的审美对象。这个时代,即便在自认为以天下为己任的北大学子眼中,工人、保安都不再是审美对象。只剩下一副民主、权力对抗的政治美学图景。保安只是权力的代表,工人只是资本的工具。静园尚未远去,鲁迅的“故乡”已经消失在部分知识分子的灵魂里。
作者无意中说出的话总是很准确——“静园是我们的有求必应屋(来自《哈利波特》),你想让她是什么,她必定会回应你。她总是正在发生的。她总是在秩序之外。”静园,也许就是部分师生的一个宗教式神龛,里面装着自己的投影、自己的回声,以及自己的虚无。
最后小小总结一下:在“静园声音”中体现出的北大师生文学精神世界淳熟但并不独特,已经耗尽了1980年代文学解放的能量,即便帕斯捷尔纳克的影子还在,只是更具有一种精致的小资与书斋特色。北大学生常常援引钱理群教授“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一说用作批判武器,殊不知这一说或许正是指精致的小资。不必羞愧,归根结底,在这个小资躁动的全球化时代,做小资是一件“光荣”的事情。正如杨柳青青同学勇敢写下的“我心眼小,乘不下太多。”
PS:可惜没有材料可以了解下北大“当局”人士的文学世界。传闻中是校方工作人员却冒充普通校友发的那个帖子,文采那么差,确实不能和“静园声音”相比。在文学上,小资对抗官僚还是有优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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