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老人疑遭钓鱼执法自杀：两处监控视频，警方只肯公布一处

        60岁的陈作雄死在了湖南省蓝山县交通局运管所办公室内，墙上有他写的五个大字，“请为我申冤”。

        2014年7月12日，蓝山县人陈作雄借了一辆摩托车送孙女、孙子及妻子去车站。返回时被蓝山县运管、交警组成的联合执法队以无牌无证驾驶为由查扣摩托车。当日，陈就到蓝山县交通局运管所三楼正在装修的办公室内上吊自杀，其尸体两天后才被发现。

        陈作雄家属称，陈死前曾告诉过多人，自己遭遇了“钓鱼执法”，并指陈自杀与被“钓鱼执法”后内心委屈有关。

        但蓝山县官方组成的联合调查组调查后认定，执法人员 “整个执法过程是依法依规依程序的，没有‘钓鱼执法’的情况。”

        澎湃新闻现场调查发现，陈作雄被“钓鱼执法”一说，来源于他人转述的陈作雄死前所讲内容，澎湃新闻多方寻找，尚未找到“陈作雄被钓鱼执法”的目击者。

        陈作雄被查扣摩托车的地点附近至少有两个监控探头，其中一个能够全部或部分拍到现场情况。但蓝山县公安局拒绝了澎湃新闻查阅该监控视频的要求，只让澎湃新闻看了一个无法拍摄到现场情况的监控录像。

钓鱼执法一说转述自死者

        事发后，陈作雄家属向澎湃新闻提供了一份描文字材料，这份材料这样描述陈作雄被执法的过程：

        一名不明身份的便装人员过来问陈作雄：“你可以拉我到福镇吗？”

        陈作雄回答：“我不搭人，我要回家。”

        对方又说：“你就送我一下也可以嘛。”

        陈听言于此，就准备启动车辆。不曾想，对方马上伸手拔掉了车钥匙，并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

        在家属提供的这份上述材料上，有16人签了名。

        澎湃新闻找到其中3人，李某、陈某和彭某，他们均表示当时看到一便衣男子过去和陈作雄说话，听陈作雄大喊“我没搭客！”李某还称，陈作雄很激动，“大声说‘我没有搭客，我给你跪下’”。

        但这三人并未看到、听到家属材料中所写的钓鱼执法的过程。

        澎湃新闻现场调查发现，家属提供的这段情节，系他人转述陈作雄死前所说。

        被查扣摩托车后，陈作雄搭乘村民吴明的摩托车回了家。吴对澎湃新闻称，陈当时情绪很不好，双手抱着头，“他跟我说，‘当时有一男子穿便衣，问他到福镇去不去，他说他不去，男子就把他钥匙拔了，拔了之后，来了一部车，把摩托车拖走了。’”

        住在东门口附近的陈东明称，自己当时正在事发地点对面的商店里买烟， “我看到一个穿着便衣的男子，短袖长裤，过去跟陈作雄说话。陈大声说，‘我不去’，那人就拔掉他车钥匙，用对讲机说，快来！后来看到一辆车开来，说要把摩托车搞走。”

        在事发现附近，澎湃新闻还采访了多位做生意的摊主、店主，但他们均是陈作雄被围住后才注意有事发生，至于陈作雄之前有无被“钓鱼”，并不了解。

        事发时，雷大哥正好驾驶摩托车经过事发地点，此时陈已被运管围住，“我只听到运管对陈作雄说，‘你搭了客’，陈一直说‘没搭客，没搭客’。运管说，‘你没有搭客，那你就拿证件来’。”

        根据蓝山县官方发布的调查情况，执法人员看见陈作雄坐着一辆无牌无照两轮摩托车停在路边，才上前盘问，要求陈作雄出具驾驶证和车辆行驶证。

        这份调查情况强调执法人员全程都是以陈作雄无牌无证驾驶来进行执法的，但前述目击者称，执法人员曾对陈作雄是否搭客进行过盘问。

        而陈作雄在被执法过程中，也一直在辩解自己未搭客。

调查报告“剥离”运管执法

        7月22日，蓝山县官方通过中新社湖南分社发布了《关于‘7月14日蓝山县运管所内发生上吊死亡事件’的调查情况》。

        《调查情况》称，由该县纪委、检察院、法院、公安局组成的联合调查组调查认定，“整个执法过程是依法依规依程序的，没有‘钓鱼执法’的情况。”

        据悉，7月12日当天的执法行动，是该县交通局运管所和公安局交警大队针对车辆整顿进行联合执法行动的一部分。

        当天执法车辆一共有两辆，一辆是县委办的黑色小轿车，一辆是运管局的蓝色面包车。

        县委办副主任谢武军驾驶黑色小轿车，车上坐着交通局副局长李水远、运管队员雷州以及两个交（协）警。

        蓝色面包车上，坐着运管所的四名队员，以及交警队的三名交（协）警。

        通过采访当天的多名执法队员，澎湃新闻还原了当天执法的基本情况：上午9点左右，两辆车从交警大队开出，在蓝山县街头分头巡查执法。10时左右，黑色小轿车先抵达了事发地点，然后蓝色面包车也到达。

        谢武军说，他把小轿车开到东门口附近时，听到有人说“那边有辆无牌车”，就停下车。同车的李水远也称不记得当时是谁先看到陈作雄的。

        谢武军称，他没有下车，停了几分钟就开走了。他没有看到谁先下了车，亦不了解现场发生什么。

        李水远则称， 下车后大家基本上一起向陈作雄走过去，而第一个询问陈作雄的是交警，指陈的摩托车未悬挂车牌，要求其出示驾驶证、行驶证等手续。

        对有无询问过陈作雄搭客情况，李水远称“反正我没问”。其他人有没有问过，他说不记得。

        坐在黑色轿车上的还有运管队员雷州，但他告诉澎湃新闻，自己因为在接电话，下车时另一辆执法的面包车已经赶到，且下车后也一直站在外围打电话，未留意到整个执法过程的情况。

        澎湃新闻试图联系该车上的两位交（协）警，但蓝山县交警大队称不记得是哪两个人在这辆车上了。

        运管局的蓝色面包车赶到时，黑色小轿车上的队员已经开始围着陈作雄在执法。

        蓝色面包车驾驶员唐林鑫称，原本和小轿车约好在交警大队汇合，但开到东门口时，看到另一辆车上的人员在围着陈作雄执法，随即下车赶过去。

        澎湃新闻获得了一份由该县纪检联合调查小组对执法人员进行的《综合调查报告》，报告称，李水远一组执法人员在东门口桥头路段，见陈作雄坐着一辆无牌两轮摩托车停在路边像在等客，便上前盘问，随后另外一组人员也巡逻到达。经盘查未能认定陈作雄有非法营运行为，随后交警大队民（协）警便要求陈作雄提供驾驶证、行驶证等手续。

        与这份报告相比，蓝山县官方对外公布的调查情况，显然将前期运管对陈作雄是否有非法营运行为的盘查进行了剥离。

警方拒公布关键监控

        无论是陈作雄及其亲属，还是当天的执法队员，双方与此事均有利害关系。最具说服力的，无疑应该是监控录像。

        蓝山县交警大队向澎湃新闻提供了一段当天的交警执法视频，是交警手持的执法仪拍摄的。这段时长4分零2秒视频显示，交警执法颇为规范，先后多次要求陈作雄出具相关手续，在强制扣车前也进行了多次警告。

        但澎湃新闻发现，这段视频拍摄的场景已是执法后半段时间，因为视频开始时，已经有至少4名运管队员在围着陈作雄。

        一位看过视频的人士就评价，这段视频是“把运管执法过程故意剥离了”。

        澎湃新闻在事发现场附近观察到，事发地点处在东门口大桥一端，大桥两端各有一个监控探头。

        蓝山县公安局同意澎湃新闻查看了紧靠事发地点的一个监控录像，但因该监控探头朝向另一个方向，因此并未拍摄到事发地点的情况。

        大桥另一端的监控探头则面向事发地点，澎湃新闻确信能够全部或部分覆盖事发地点，但蓝山县公安局副局长龙庆锋拒绝了澎湃新闻查看此监控的要求。

        蓝山县委宣传部一位负责人则反复向澎湃新闻强调，交警的执法视频已足以证明执法人员的执法是很规范的。

        该人士还打比方说，即使存在家属所说的有便衣执法人员上前请求搭车，但此次本来就是运管和交警联合执法，那样做也是为了确认陈作雄是否非法营运。

        这位人士还认为，最后是交警以无牌无证为由查扣了陈作雄的摩托车，因此不管之前有无故意请求搭车，以无牌无证进行处罚这个结果已经决定了并非是钓鱼执法。

        对于网络上 “钓鱼执法”的报道和帖子满天飞，蓝山县官方认为系有人故意炒作，他们通过“落地查人”，最终查到陈作雄的侄子在长沙开有一家品牌策划公司。

 “你们总是这么搞我，我去死了算了”

        家属告诉澎湃新闻，老实的陈作雄平时性格温和，谁也想不到他会走上自杀这条路。她们觉得陈作雄是因为被“钓鱼执法”，内心委屈想不开才自杀。

        陈作雄原在蓝山县粮食局工作，1990年下岗后做过各种生意。2010年后，开始帮女儿接送两个孙女上下学。

        平素也开摩的的余明华（化名）告诉澎湃新闻，陈作雄平时也开摩的搭客。

        蓝山县官方公布的调查报告也提到，2011年，陈作雄驾驶摩托车载客收了乘客3元钱，被执法人员当场查获，执法人员暂扣了其摩托车。后鉴于陈作雄属初次非法营运，在其作出书面保证后，县运管所于当日将其摩托车放行。

        澎湃新闻还了解到，今年5月29日、7月11日，陈作雄已两次因无证驾驶无牌摩托车上路，被交警查扣。

        蓝山县交警大队负责人告诉澎湃新闻，这两次被查扣，陈作雄都很配合，也在扣车的强制凭证上签字，但他随后并未到交警部门补办手续。

        据悉，蓝山县因靠近禁摩的广东，因此往往几百元就能买回一辆二手摩托车，一旦被查扣，要补办各种珍贵手续，需要上千元费用，因此很多人不会来领被扣摩托车。

        交警部门证实，陈作雄今年被查扣的三辆摩托车是黑车，没有任何手续。而陈作雄本人的驾驶证自2004年申领后也从未进行过年检，因此早已过期。

        在蓝山县街头，开摩的载客的人很多，但连续被执法部门查扣的事情并不多见。陈作雄此次被查前已两次被查扣摩托车，很多人都说他“点背”。

        7月11日，陈作雄骑的摩托车被扣后，次日他又向妹夫借了摩托车送家人去车站赶车。回程时。陈作雄在东门口停车逗留，与跑摩的的余明华站着聊了会天。

        余明华回忆，陈作雄说自己被执法部门盯着搞，已经被扣了好几辆车了。

        不料，余明华走后不久，陈作雄再次被被执法人员拦住。

        蓝山县交通局副局长李水远承认自己对陈作雄有点印象，但不是因为前一天他被扣车，而是因为此前巡查时看见过他。

        执法交警拍摄的视频显示，被围住的陈作雄表情委屈又无奈，欲哭无泪。他还对着交警喊道：“你们总是这么搞我，我去死了算了！”

        临死前，陈作雄给家里留了一封遗书，在遗书中，陈作雄对当日的事情感到很委屈，认为自己只是停车并未载人，而且被抢走的车还是借别人的，感到无力偿还，“不想在世为人”。

        （文中除陈作雄外，其余人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