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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福柯逝世30周年︱福柯的总主题(下)

汪民安
2014-07-25 09:27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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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一览福柯的全貌,《福柯的总主题》一文可谓提纲契领。福柯以权力理论闻名于世,但是,他“研究的总的主题,不是权力,而是主体”。即,主体是如何形成的?也就是说,历史上到底出现了多少种权力技术和知识来塑造主体?有多少种模式来塑造主体?欧洲两千多年的文化发明了哪些权力技术和权力/知识,从而塑造出今天的主体和主体经验?

作者汪民安为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教授,是国内最早译介福柯的学者之一,著有《福柯的面孔》,主编《福柯读本》。

三卷《性史》

        以人口-生命为对象,对人口进行积极的调节,干预和管理,以提高生命质量为目标的生命政治,是福柯在70年代中期的重要主题。

        在《性史》的第一卷《求知意志》(1976),在法兰西学院讲座《必须保卫社会》(1976),《安全、领土,人口》(1978)、《生命政治的诞生》(1979)中,他从各个方面探究生命政治的起源和特点。我们已经看到了,它是久远的牧师权力技术在西方的现代回声;同时,它也是马基雅维里以来治理术的逻辑变化:在马基雅维里那里是对领土的治理,在16世纪末、17世纪初变成了对人的治理,对交织在一起的人和事的治理,也即是福柯所说的国家理性的治理:它将国家看成一个自然客体,看成是一套力量的综合体,它以国家本身、国家力量强大作为治理目标。这种国家理性是一种既不同于基督教也不同于马基雅维里的政治合理性,它要将国家内的一切纳入到其治理范围之内(并为此而发展出统计学),它无所不管。显然,要使国家强大,就势必要将个体整合进国家的力量中;要使国家强大,人口,它的规律,它的循环,它的寿命和质量,或许是最活跃最重大的因素。人口的质量,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国家的质量。人口和国家相互强化。不仅如此,同这样的促进自己强大的国家理性相关,国家总是处在同另外国家的对抗中,正是在这种对抗和战争中,人口作为一个重要的要素而存在,国家为了战争的必要而将人口纳入到考量中。所有这些,都使得人口在18世纪逐渐成为国家理性的治安目标。国家理性的治理艺术是要优化人口,改善生活,促进幸福。

        最后,国家理性在18世纪中期出现了一个新的方向:自由主义的治理艺术开始了。自由主义倡导的简朴治理同包揽一切的国家理性是如此不同,以至于它看上去像是同国家理性的决裂。自由主义针对“管得太多”的国家理性,它的要求是尽可能少地管理。它的质疑是,为什么要治理?治理的必要性何在?因为自由主义的暗示是,“管得过多”虽然可能促进人们的福祉,但也可能剥夺人们的权利和安全,可以损害人们的利益,进而使人们置身于危险的生活――在整个19世纪,一种关于危险的想像和文化爆发出来。而自由主义正是消除各种危险(疾病的危险,犯罪的危险,经济的危险,人性堕落的危险等等)的方法,它是对人们安全的维护和保障。如果说,17世纪开始发展出来的国家理性是确保生活和人口的质量,那么,18世纪发展起来的自由主义则是确保生活的安全。“自由与安全性的游戏,就位居新治理理性(即自由主义)的核心地位,而这种新治理理性的一般特征,正是我试图向大家描述的。自由主义所独有的东西,也就是我称为权力的经济的问题,实际上从内部维系着自由与安全性的互动关系……自由主义就是通过对安全性/自由之间互动关系的处理,来确保诸个体与群体遭遇危机的风险被控制在最低限度。”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福柯将自由主义同样置放在生命政治的范畴之内。

福柯手稿

        就此,17、18世纪以来,政治的目标逐渐地转向了投资生命:生命开始被各种各样的权力技术所包围,所保护。用福柯法兰西学院讲座的标题是:社会必须保护!生命政治,是各种治理技术、政治技术和权力技术在18世纪的一个大汇聚。由此,社会实践、观念和学科知识重新得以组织――福柯用一种隐喻的方式说――以血为象征的社会进入到以性为象征的社会,置死的社会变成了放生的社会,寻求惩罚的社会变成了寻求安全的社会,排斥和区分的社会变成了人道和救赎的社会,全面管理的社会变成了自由放任的社会。与此相呼应,对国家要总体了解的统计学和政治经济学也开始出现。除此之外,福柯还围绕生命政治,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来谈论18世纪发生的观念和机制的转变:他以令人炫目的历史目光谈到了医学和疾病的变化、城市和空间的变化、环境和自然的变化。他在《认知意志》中精彩绝伦的(或许是他所有著作中最精彩的)最后一章中,基于保护生命和保护社会的角度,提出了战争,屠杀和死亡的问题――也即是,以保护生命为宗旨的生命政治,为什么导致屠杀?这是生命政治和死亡政治的吊诡关系。正是在这里,他对历史上的各种杀人游戏作了独具一格的精辟分析。这些分析毫无疑问击中了今天的历史,使得生命政治成为福柯在今天最有启发性的话题。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福柯的塑造主体的模式:一种是真理的塑造(人文科学将人同时建构为主体和客体);一种是权力的塑造(排斥权力塑造出疯癫,规训权力塑造出犯人),一种是伦理的塑造(也可以称为自我塑造,它既表现为古代社会的自我关注,也在古代的性快感的领域中得以实践)。后两种塑造都可以称为支配技术,一种是支配他人的技术,一种是支配自我的技术,“这种支配他人的技术与支配自我的技术之间的接触,我称之为治理术”。它的最早雏形无疑是牧师权力,经过基督教的过渡后转化为国家理性和自由主义,最终形成了现代社会的权力结构。这就是福柯对现代主体谱系的考究。

        这种考究非常复杂。其起源既不稳定也不单一。它们的线索贯穿于整个西方历史,在不同的时期,相互分叉,也相互交织;相互冲突,也相互调配。这也是谱系学的一个核心原则:起源本身充满着竞争。正是这种来自开端的竞技,使得历史本身充满着盘旋、回复、争执和喧哗。历史,在谱系学的意义上,并不是一个一泻千里,酣畅淋漓的故事。

        显然,在主体的谱系这一点上,福柯对任何的单一叙事充满了警觉。马克思将主体置于经济关系中,韦伯和法兰克福学派将主体置于理性关系中,尼采将主体置入道德关系中。针对这三种最重要的叙事,福柯将主体置于权力关系中。这种权力关系,既同法兰克福学派的理性相关,也同尼采的道德相关。尽管他认为法兰克福学派从理性出发所探讨的主题跟他从权力出发探讨的主题非常接近,他的监狱群岛概念同韦伯的铁笼概念也非常接近,并因此对后者十分尊重,但他还是对法兰克福学派单一的理性批判持有保留态度。他探讨的历史更加久远,决不限于启蒙理性之中;他的自我支配的观点同法兰克福学派的单纯的制度支配观点相抗衡;他并不将现代社会的个体看做是单面之人和抽象之人(这恰恰是人们对他的误解),同样,尽管他的伦理视野接续的是尼采,他的惩罚思想也来自尼采,但是,他丰富和补充了尼采所欠缺的制度维度,这是个充满了细节和具体性的尼采;尽管他对权力的理解同尼采也脱不了干系,但是,权力最终被他运用到不同的领域。正如德勒兹所说的,他把尼采射出来的箭拣起来,射向另一个孤独的方向。

        事实上,福柯的独创性总是表现在对既定的观念的批判和质疑上面。针对希腊思想所发展的普遍性的政治-法律权力,福柯提出了缘自于希伯莱文明中针对个体的牧师权力;针对国家对民众的一般统治技术,福柯提出了个体内部的自我技术;针对权力技术对个体的压制,福柯提出了权力技术对个体的救助;针对着对事的治理,福柯也提出了对人口的治理;针对着否定性的权力,福柯提出了肯定性的权力;针对着普遍理性,福柯提出了到处分叉的特定理性;针对着总是要澄清思想本身的思想史,福柯提出了没有思想内容的完全是形式化的思想史;针对着要去索取意义的解释学,福柯提出了摈弃意义的考古学;针对着往后按照因果逻辑顺势推演的历史学,福柯提出了往前逆推的谱系学。针对自我和他人的交往关系,福柯提出了自我同自我的关系;针对着认知自己,福柯提出了关注自己。他总是发现了历史的另外一面,并且以其渊博,敏感和洞见将这一面和盘托出,划破了历史的长久而顽固的沉默。

        福柯雄心勃勃地试图对整个西方文化作出一种全景式的勾勒:从希腊思想到二十世纪的自由主义,从哲学到文学,从宗教到法律,从政治到历史,他无所不谈。这也是他在各个学科被广为推崇的原因。或许,在整个二十世纪,没有一个人像福柯这样影响了如此之多的学科。关键是,福柯文化历史的勾勒绝非一般所谓的哲学史或者思想史那样的泛泛而谈,不是围绕着几个伟大的哲学姓名作一番提纲挈领式的勾勒和回顾。这是福柯同黑格尔的不同之处。同大多数历史学家完全不一样,福柯也不是罗列一些围绕着帝王和政权而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在这些历史事件之间编织穿梭,从而将它们贯穿成一部所谓的通史。在这个意义上,福柯既非传统意义上的哲学家,也非传统意义上的历史学家。他也不是历史和哲学的一个奇怪的杂交。他讨论的是哲学和思想,但这种哲学和思想是在历史和政治中出没;对于他来说,哲学就是历史和政治的诡异交织。不过,福柯出没其中的历史,是历史学无暇光顾的领域,是从未被人赋予意义的历史。福柯怎样描述他的历史?在他这里,性的历史,没有性;监狱的历史,没有监狱;疯癫的历史,没有疯子;知识的历史,没有知识内容。用他的说法,他的历史,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的历史――这是他的考古学视角下的历史。他也不是像通常的历史学家那样试图通过历史的叙述来描写出一种理论模式。福柯的历史,用他自己的说法,是真理游戏的历史。这个真理游戏,是一种主体、知识、经验和权力之间的复杂游戏:主体正是借助真理游戏在这个历史中建构和塑造了自身。

        他晚年进入的希腊同之前的海德格尔的希腊完全是两个世界,希腊不是以一种哲学起源的形象出现。在福柯这里,并没有一个所谓的柏拉图主义,而柏拉图主义无论如何是尼采、海德格尔、德里达和德勒兹都共同面对的问题。在希腊世界中,福柯并不关注一和多这样的形而上学问题,甚至也不关注城邦组织的政治问题;尽管在希腊世界,他也发现了尼采式的生存美学,但是这种美学同尼采的基于酒神游戏的美学并不相同,这是希腊人的自由实践――福柯闯入了古代,但决不在前人穷尽的领域中斡旋,而是自己新挖了一个地盘。他的基督教研究的著述虽然还没有完全面世(他临终前叮嘱,他已经写完的关于基督教的《肉欲的告白》不能出版,现在看到他讨论基督教的只有几篇零星文章),但毫无疑问同任何的神学旨趣毫无关联。他不讨论上帝和信仰。基督教被讨论,只是在信徒的生活技术的层面上,在自我关注和自我认知的层面上被讨论。他谈到过文艺复兴,但几乎不涉及到人的发现,而是涉及到一个独特的名为“相似”的知识型,涉及到大街上谈笑风生的疯子。他谈及他所谓的古典时期(17世纪到18世纪末),他谈论这个时期的理性,但几乎没有专门谈论笛卡尔(只是在和德里达围绕着有关笛卡尔的一个细节展开过争论)和莱布尼兹,他津津乐道的是画家委拉斯贵兹。作为法兰西学院的思想系统史教授,他对法国的启蒙运动几乎是保持着令人惊讶的沉默――即便他有专门的论述启蒙和批判的专文,他极少提及卢梭,伏尔泰和狄德罗。而到了所谓的现代时期,他故意避免提及法国大革命(尽管法国大革命在他的内心深处无所不在,大革命是他最重要的历史分期)。他谈到了19世纪的现代性,但这个概念同主导性的韦伯的理性概念无关。他的19世纪似乎也不存在黑格尔和马克思。他几乎不专门谈论哲学和哲学家(除了谈论过尼采),他也不讨论通常意义上的思想家,不在那些被奉为经典的著述的字里行间反复地去爬梳。福柯的历史主角,偏爱的是一些无名者,即便是被历史镌刻过名字,也往往是些声名狼藉者。不过,相对于传统上的伟大的欧洲姓名,福柯倒是对同时代人毫不吝惜地献出他的致敬:不管是布朗肖还是巴塔耶,不管是克罗索夫斯基还是德勒兹。

        在某种意义上,福柯写出的是完美之书:每一本书都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无论是领域还是材料;无论是对象还是构造本身。他参阅了大量的文献――但是这些文献如此地陌生,似乎从来没有进入过学院的视野中。他将这些陌生的文献点燃,使之光彩夺目,从而成为思考的重锤。有一些书是如此地抽象,没有引文,犹如一个空中楼阁在无穷无尽地盘旋和缠绕(如《知识考古学》);有一些书如此地具体,全是真实的布满尘土的档案,但是,从这些垂死的档案的字里行间,一种充满激情的思想腾空而起(《规训与惩罚》);有些书是如此地奇诡和迥异,仿佛在一个无人经过的荒漠中发出狄奥尼索斯式的被压抑的浪漫呐喊(《疯癫史》);有一些书如此地条分缕析,但又是如此艰深晦涩,这两种对峙的决不妥协的风格引诱出一种甜蜜的折磨(《词与物》);有一些书如此地平静和庄重,但又如此地充满着内在紧张,犹如波澜在平静的大海底下涌动(《快感的运用》)。福柯溢出了学术机制的范畴。除了尼采之外,人们甚至在这里看不到什么来源。但是,从形式上来说,他的书同尼采的书完全迥异。因此,他的书看起来好像是从天而降,似乎不活在任何的学术体制和学术传统中。他仿佛是自己生出了自己。在这方面,他如同一个创造性的艺术家一样写作。确实,相较于传承,他更像是在创作和发明――无论是主题还是风格。我们只能说,他创造出一种独一无二的风格:几乎找不到什么历史类似物,找不到类似于他的同道(就这一点而言,他和尼采有着惊人的相似),尽管在他写作之际,他的主题完全溢出了学院的范畴,但是,在今天,他开拓的这些主题和思想几乎全面征服了学院,变成了学院内部的时尚。他的思想闪电劈开了一道深渊般的沟壑:在他之后,思想再也不能一成不变地像原先那样思想了。尽管他的主题征服了学院,并有如此之多的追随者,但是,他的风格则是学院无法效仿的――这是他的神秘印记:这也是玄妙和典雅、繁复和简洁、疾奔和舒缓、大声呐喊和喃喃低语的多重变奏,这既是批判的诗篇,也是布道的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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