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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福柯逝世30周年︱福柯的总主题(中)
按:想要一览福柯的全貌,《福柯的总主题》一文可谓提纲契领。福柯以权力理论闻名于世,但是,他“研究的总的主题,不是权力,而是主体”。即,主体是如何形成的?也就是说,历史上到底出现了多少种权力技术和知识来塑造主体?有多少种模式来塑造主体?欧洲两千多年的文化发明了哪些权力技术和权力/知识,从而塑造出今天的主体和主体经验?
作者汪民安为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教授,是国内最早译介福柯的学者之一,著有《福柯的面孔》,主编《福柯读本》。
在最后不到十年的时间里,福柯转向了伦理问题,转向了基督教和古代。为什么转向古代?福柯的一切研究只是为了探讨现在――这一点,他从康德关于启蒙的论述中找到了共鸣――他对过去的强烈兴趣,只是因为过去是现在的源头。他试图从现在一点点地往前逆推:现在的这些经验是怎样从过去转化而来?这就是他的谱系学方法论:从现在往前逆向回溯。在对17世纪以来的现代社会作了分析后,他发现,今天的历史,今天的主体经验,或许并不仅仅是现代社会的产物,而是一个更加久远的历史的产物。因此,他不能将自己限定在对17、18世纪以来的现代社会的探讨中。对现代社会的这些分析,毫无疑问只是今天经验的一部分解释。它并不能说明一切。这正是他和法兰克福学派的差异所在。事实上,17、18世纪的现代社会,以及现代社会涌现出来的如此之多的权力机制,到底来自何方?他抱着巨大的好奇心以他所特有的谱系学方式一直往前逆推,事实上,越到后来,他越推到了历史的深处,直至晚年抵达了希腊和希伯莱文化这两大源头。
这就是古代社会塑造主体的方式。在古代社会,人们是自己来改造自己,虽然这并不意味着不存在外在权力的支配技术(事实上,城邦有它的法律);同样,现代社会充斥着权力支配技术,但并不意味不存在自我技术(波德莱尔笔下的浪荡子就保有一种狂热的自我崇拜)。这两种技术经常结合在一起,相互应用。有时候,权力的支配技术只有借助于自我技术才能发挥作用。不仅如此,这两种技术也同时贯穿在古代社会和现代社会并在不断地改变自己的面孔。古代的自我技术在现代社会有什么样的表现方式?反过来也可以问,现代的支配技术,是如何在古代酝酿的?重要的是,权力的支配技术和自我的支配技术是否有一个结合?这些问题非常复杂,但是,我们还是可以非常图式化地说,如果在70年代,福柯探讨的是现代社会怎样通过权力机制来塑造主体,那么,在这之后,他着力探讨的是古代社会是通过怎样的自我技术来塑造主体,即,人们是怎样自我改变自我的?自我改变自我的目的何在?技术何在?影响何在?也就是说,在古代存在一种怎样的自我文化?从希腊到基督教时期,这种自我技术和自我文化经历了怎样的变迁?这就是福柯晚年要探讨的问题。
事实上,福柯从两个方面讨论了古代的自我文化和自我技术。一个方面是,福柯将自我技术限定在性的领域。即,古代人在性的领域是怎样自我支配的。这就是他的《性史》第二卷《快感的运用》和第三卷《关注自我》要讨论的问题。对于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时代的希腊人而言,性并没有受到严厉的压制,并没有什么外在的律法和制度来强制性地控制人们的欲望,但是,人们正是在这里表现出一种对快感的主动控制,人们并没有放纵自己。为什么在一个性自由的环境中会主动控制自己的欲望和快感?对希腊人而言,这是为了获得一种美的名声,创造出个人的美学风格,赋予自己以一种特殊的生命之辉光:一种生存美学处在这种自我控制的目标核心。同时,这也是一种自由的践行:人们对自己欲望的控制是完全自主的,在这种自我控制中,人们获得了自由:对欲望和快感的自由,自我没有成为欲望和快感的奴隶,而是相反地成为它们的主人。因此,希腊人的自我控制恰好是一种自由实践。这种希腊人的生存美学,是在运用和控制快感的过程中来实现的,这种运用快感的技术,得益于希腊人勤勉的自我训练。我们看到,希腊人在性的领域所表现出来的自我技术,首先表现为一种生活艺术。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希腊人的自我技术,是以生活艺术为目标的。但是,在此后,这种自我技术的场域、目的、手段和强度都发生了变化,经过了罗马时期的过渡之后,在基督教那里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在基督教文化中,性的控制变得越来越严厉了,但是,这种控制不是自我的主动选择,而是受到圣律的胁迫;自我技术实施的性领域不再是快感,而是欲望;不是创造了自我,而是摒弃了自我;其目标不是现世的美学和光辉,而是来世的不朽和纯洁。虽然一种主动的禁欲变成了一种被迫的禁欲,但是,希腊人这种控制自我的禁欲实践却被基督教借用了;也就是说,虽然伦理学的实体和目标发生了变化,但是,从希腊文化到基督教文化,一直存在着一种禁欲苦行的自我技术:并非是一个宽容的希腊文化和禁欲的基督教文化的断裂,相反,希腊的自我技术的苦行通过斯多亚派的中介,延伸到了基督教的自我技术之中。基督教的禁欲律条,在希腊罗马文化中已经萌芽了。
不过,在西方文化中,除了关注自我外,还存在大量的关注他人的现象。福柯所谓的自我技术,不仅指的是个体改变自我,而且还指的是个体在他人的帮助下来改变自我――牧师就是这样一个帮助他人、关注他人的代表。他关心他人,并且还针对着具体的个人。它确保、维持和改善每个个体的生活。这种针对个体并且关心他人的牧师权力又来自哪里?显然,它不是来自希腊世界,希腊发明了城邦-公民游戏,它衍生的是在法律统一框架中的政治权力,这种权力形成抽象的制度,针对着普遍民众;而牧师权力是具体的,特定的,它针对着个体和个体的灵魂。正是在此,福柯进入了希伯莱文化中。他在希伯莱文献中发现了大量的牧人和羊群的隐喻。牧人对于羊群细心照料,无微不至,了如指掌。他为羊群献身,他所作的每一件事情都有益于羊群。这种与城邦-公民游戏相对的牧人-羊群游戏被基督教接纳了,并且也作了相当大的改变:牧人-羊群的关系变成了上帝-人民的关系。在责任、服从、认知和行为实践方面,基督教对希伯莱文化中的牧师权力都进行了大量的修改:现在,牧人对羊的一切都要负责;牧人和羊是一种彻底的个人服从关系;牧人对每只羊有彻底的了解;在牧人和羊的行为实践中贯穿着审察、忏悔、指引和顺从。这一切都是对希伯莱文化中的牧人-羊群关系的修改,它是要让个体在世上以苦行的方式生存,这就构成了基督教的自我认同。不过,这种从希伯莱文化发展而来,在基督教中得到延续和修正的牧师权力,同希腊文化中发展而成的政治-法律权力相互补充。前者针对着个体,后者针对着全体;前者是拯救性的,后者是压抑性的;前者是伦理的和宗教性的,后者是法律和制度性的;前者针对着灵魂,后者针对着行为。但是,在18世纪,它们巧妙地结为一体,形成了一个福柯称之为的被权力控制得天衣无缝的恶魔国家。因此,要获得解放,就不仅仅是要对抗总体性的权力,还要对抗那种个体化的权力。
显然,这种牧师权力的功能既不同于法律权力的压制和震慑,也不同于规训权力的改造和生产,它的目标是救赎。不过,基督教发展出来的一套拯救式的神学体制,并没有随着基督教的式微而销声匿迹,而是在17、18世纪以来逐渐世俗化的现代社会中以慈善和救护机构的名义扩散开来:拯救不是在来世,而是在现世;救助者不是牧师,而变成了世俗世界的国家、警察、慈善家、家庭和医院等机构;救助的技术不再是布道和忏悔,而是福利和安全。最终,救赎式的牧师权力变成了现代社会的生命权力;政治也由此变成了福柯反复讲到的生命政治:政治将人口和生命作为对象,力图让整个人口,让生命和生活都获得幸福,力图提高人口的生活和生命质量,力图让社会变得安全。就此,救赎式的牧师权力成为对生命进行投资的生命权力的一个重要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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