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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曙光|凿破鸿蒙自成家:写在《吴小如戏曲文集全编》出版时
(一)
我侧身坐在老师北大中关园的书房里,怯怯地向他禀告,正在编《吴小如戏曲文集全编》,而且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努力想把他从早期到晚年的作品都找到并收齐。
然而,老师的脸上浮现出“不必为之”的神情来,他一拍椅子把手,冲口说出:“嗨,费那个事干嘛!何况早年的剧评,有些我并不满意!”仍然是中气十足。
我则“汗出愧且骇”,期期艾艾地解释:“出版社的选题已然‘上马’,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而且先生现在盛名在外,他年愿做‘魏颢’者,必定大有人在。您早年的文章,也是雪泥鸿爪,想看的人正复不少。这套书的编校,您交给我,总算是自家弟子,可以少操点儿心吧?”
先生沉思了一下,扬了扬眉毛,话出如风:“宋末方回的诗说:‘乃后容赊十年死,定应全废一生诗。’(《悔少作》)这当然是玩笑话。我一生坦荡,也不是‘悔少作’。我对诸多问题的看法,从青年到晚年,几乎是一以贯之的。既然有读者想看我早年的剧评,你就去弄吧!我不管了,交给你了。但你可不能随便改我的东西,就是特殊背景下的文章也不要改,这叫‘立此存照’。你是了解我的,我不想文过饰非。另外,你校对我的文章已有经验,‘身分’不能写成‘身份’、‘交代’不能作‘交待’……”
“那个自然,那个自然。先生的话我记下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此刻,梦也醒了,人也轻松许多。
“犹忆尊前坐谈容”,大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近年我因编《吴小如戏曲文集全编》,负担较重,竟然不止一次在梦中梦到了先师!上面就记述了一次梦中的场景。
(二)
不妨先谈一下这套书的缘起。选题并非我的设计,而是出自山东文艺出版社的创意。选题上马后,出版社申报了国家出版基金项目,顺利获批,后又入选“十三五”国家重点出版物出版规划项目,这些足以说明选题的价值和意义。
我其实与山东文艺出版社素无往来,但承出版社的厚爱和信任,辗转找到了我,恳切地请我“主事”。说实话,我当初对此是犹豫的。毕竟先师戏曲方面的著作,历年已出版了多种,有的还屡次再版重印。如果另起炉灶,重新编《吴小如戏曲文集全编》,是否有此必要?新找到的佚文数量有多少?出版社又是否真心诚意地投入,还是只不过拉我做摆设,“炒炒冷饭”而已?我一度决心难下。但在沟通的过程中,我充分感受到了出版社的诚意和编辑的用心,终于应承下来。
吴小如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
俗话云,此一时彼一时也。我要透露,莎斋师健在时,就不止一家出版社表示愿意给他出全集了,先师思之再三,最后的选择是在北大出版社出一套五卷的“文选”,全集则暂不考虑了。当然,先师也曾一再表示,他身后如有“爱之者、好之者”为其张罗全集,他是管不着的。以莎斋师目前的盛名,将来出全集,是必然的,也是迟早的事。由此言之,我现在给先师编戏曲文集全编,也算是为将来出全集做一些有益的准备吧。
再往具体说,我愿意承乏,是出于以下几方面的考虑:首先,我之前曾蒐集了一批莎斋师1949年以前的剧评,想着时机成熟了,专门编一本《少若少作集》,甚至连出版社都事先沟通了。现在搞“全编”,就等于曲线实现了出“少作集”的初衷,而不必另出单行本了。其次,出版社的选题已然启动,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即便我推辞,出版社也会另请高明。客观讲,我毕竟追随先师多年,故自忖还是编此书的合适人选。更重要的是,我受先师多年的教诲,有机会为老师做点事,自是义不容辞。
(三)
关于这套书的编校思路,总的理念是: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全面搜集、整理莎斋师在戏曲方面的著述,有文则录,保持原貌。
姑且梳理一下先师戏曲论著的出版情况。吴先生虽然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后期就开始发表剧评,但是其戏曲文章的结集出版,却迟至八十年代初。最早的一本是《台下人语》(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之后数年有专题性的《京剧老生流派综说》(中华书局1986年版),再过十年是总结性的《吴小如戏曲文录》(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世纪之交,又有两本小巧可爱的袖珍本《鸟瞰富连成》和《盛世观光记》(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2000年版)。新世纪以来,则出了《吴小如戏曲随笔集》及《续集》《补编》(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2006年版)一套三本。而最后的北大版五本文选中,也有一本《看戏一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盘点可知,莎斋师的戏曲著作,一共出了九本之多。这中,光中华书局版的《京剧老生流派综说》就单印了四次;《台下人语》《鸟瞰富连成》等,除了单印,也不止一次收入其他书……总体看,先师的戏曲书籍,虽不是畅销书,却不失为“长销书”。甚至可以说,在诸多研究戏曲的老辈学者中,莎斋师的论著销路一直差强人意(这是先师反复强调的一个成语,幸勿误解),他确有较广泛的读者群。
《京剧老生流派综说》封面(1986版)
平心而论,治戏曲的学者,长期以来,存在“案头”与“场上”的“鸿沟”,吴先生曾有感而发:
搞文献资料的疏于理论,治戏曲文学的不大注意舞台实践即表演艺术,演员有实践经验却缺乏系统研究,专家学者有案头功底却不了解活的戏曲演出史。能登台奏技的往往写不出文章,会写文章的又未必深知舞台幕后的底细。(《〈双棔书屋剧考零札〉序——悼念吴晓铃先生》)
由此言之,先师认为吴晓铃先生具备一位戏曲史专家和戏曲理论家的“全方位条件”,是发自内心的赞誉。然而请问,若将这番话移用于先师自己身上,谁曰不宜?先师的文献功底扎实,文字表达能力出众;又博观历代剧本曲话,考证与欣赏皆优为之;且饱览戏曲繁盛时期的名家名剧,谙熟戏曲演出史;兼以数十年收藏唱片,精于名伶唱腔鉴赏分析;同时结交名家谈戏、寻访名师学戏……甚至还有唱腔选面世(指正式出版的CD《吴小如京剧唱腔选》,上海音像有限公司)。试问这样的“全方位条件”,研究戏曲,岂非驾轻车、就熟路?这样真正贯通“案头”与“场上”的学人,在一百多年来的戏曲研究史上,又有几人?《京剧老生流派综说》是莎斋师的名作,启功先生盛誉为“真千秋之作”,与王国维《宋元戏曲史》同具“凿破鸿蒙”之功。这绝非启先生逢迎,而是如老吏断狱般点出了吴先生在戏曲研究上的筚路蓝缕之功。我想,先师在戏曲领域鲜明独特的研究路径和多方面的杰出学术成就,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日益凸显出来。其开示后学,功不唐捐,乃是不期然而然的。
吴小如与俞振飞
因之我浮想联翩,莎斋师作戏曲文章,亦如名伶在红氍毹上,光彩照人,风姿绰约,从而得到众多读者的首肯和喜爱。其谈戏文字的佳处,概而言之,一是操曲晓声,观剑识器,可谓梨园知音;二是谈言微中,具真知灼见,更时有犀利醒脾观点;三则不但懂戏,而且善表达,文笔上佳,笔端带有感情;四是褒贬出于公心,不虚美,不隐恶。最重要的一点,吴先生是从兴趣出发研究戏曲的,他是最虔诚的“乐之者”,数十年寝馈其中,且“不向如来行处行”,终能自树立、不因循,结出硕大无朋的甘美果实。
(四)
经过数年的努力,《吴小如戏曲文集全编》终于就要付梓,全套书拟精装五册,请分述之:
第一册《少若少作集》。收录莎斋师1949年之前的谈戏文章。我想了很久,决定用这个名字。先师早年的笔名虽然不止一个,但少若显得既有朝气,又富诗意,不但用得最多,亦流传最广,故采用之。先师十余岁就开始撰写剧评,发表于京津沪的报纸杂志,文笔老辣,臧否犀利,不知情者,绝不知作者为一不满弱冠之少年!之前,只《吴小如戏曲随笔集(补编)》收了“旧文一束”,《学者吴小如》一书附录有“四十年代剧评一束”,二书加起来,收录的早年旧文不过十二三篇而已。现在,这册《少若少作集》竟收录了二百余篇莎斋师早年的散佚之文,基本勾勒出先师“少作”的总体面貌,这对于系统考察其戏曲观点的变迁和全面认识其戏曲研评的成就、贡献,都是大有裨益的。虽然仍未做到“竭泽而渔”,但我本人和出版社确已尽最大努力,才达到目前的可观规模。
吴小如与王金璐
第二册包括《中国戏曲发展讲话》《京剧老生流派综说》《鸟瞰富连成》《读〈红毹纪梦诗注〉随笔及其他》四部分。《中国戏曲发展讲话》类似戏曲简史,读之可对戏曲发展的脉络有清晰掌握。不过,此文作于“文革”中,“不乏趋时之论和违心之言”(先师自言),然而先师后来没有饰非掩过,收入书中一仍其旧。这次依然如故,此之谓“时代痕迹”。《京剧老生流派综说》前文已及,不待多言。《鸟瞰富连成》由三部分合成,是京剧史上最著名科班富连成的信史,也是研究富连成及其出身的名伶的必读参考书。《读〈红毹纪梦诗注〉随笔及其他》是读张伯驹《红毹纪梦诗注》的札记,“干货”甚多,又把先师写伯老的另两篇也放到一起,以形成小专题。
第三册含《菊坛知见录》《津门乱弹录》《看戏温知录》《戏迷闲话》《谈戏信札(致汪沛炘)》五部分。前四块内容,原先都是报纸连载,后收入《吴小如戏曲文录》,今一仍旧贯。特别值得一谈的,是《谈戏信札(致汪沛炘)》,这是本书的一个亮点。早年通讯,以书信为主。莎斋师有个特点,或者说美德:即每信必复。因此其存世信札的数量较多。但是,以谈戏为主,总量达到一百余封,只有这宗。据先师幼子吴煜先生见告,这也是先师存世数量最多的一宗书信了。记得在编北大版文选时,莎斋师曾有意从中摘出部分内容,后因故未果。此次编《全编》,我又思及,乃向先师家人提出,承吴煜先生信任,慨然悉数提供,铭感曷胜!致汪信札,因是知音谈戏,故比写文章更为直率,略无隐讳。信札唾珠咳玉,吉光片羽,极堪玩味。先师“文革”前大力购藏老唱片;而“文革”后,又开始搜求珍稀录音,可谓“与时俱进”,而此批信札就是见证。总之,致汪信札有着特殊的史料价值,详情可参专辑前的“整理说明”。此外,还曾见到先师致他人的谈戏信札,因东鳞西爪,不成系统,就暂不收入了。
吴小如与朱家溍
第四册有《台下人语》《台下人新语》与《唱片闻见考索录》三部分。《台下人语》和《台下人新语》之前已多次出版,但这次也有新的增补。试举一例,《台下人语》中的《“改”笔随谈》,系1956年11至12月连载于《文汇报·笔会》,共计六则,但“文革”后收入书中,只有前四则,五六失收,先师或未存剪报。这组短文发表于“大鸣大放”时期,不但实话实说、毫无忌讳,而且举例极有针对性,切中“戏改”要害,“真取心肝刽子手”(宋人严羽语)。总之,文章精彩而有指向,散佚的五六两则,今予补全。《唱片闻见考索录》努力把先师1949年之后关于老唱片的文章“一网打尽”(不含其他专辑中谈老唱片的零星单篇),包括此前从未收入书中的《京剧唱片知见录》(四篇),谈何桂山、谢宝云百代片;姜妙香青衣唱片;物克多伪谭片。此数篇曾得友人盛赞,惜乎止于此。众所周知,莎斋师不但研究京剧老唱片,同时还是海内有数的老唱片收藏家。先师身后,其珍贵藏品已全部捐给上海市文化艺术档案馆,有了最佳归宿。本书的一个颇具新意的设计,是把莎斋师收藏的老唱片目录也印了出来。我想,这是具有特殊意义的,就像过去的藏书家每每自印藏书目录;而刊出先师收藏的唱片片目,方便读者知晓先师到底收藏了哪些片子,再跟他的相关文章对照,当更能相得益彰,举一反三。
第五册《台下人曲终语》,名字亦我斟酌。这册内容比较芜杂,我勉力分为观点与沉思、序跋与书话、怀人忆旧、订讹传信、观剧月旦、剧目考订、零金碎玉、口述谈话、梨园吟草诸编。来源包括从莎斋师的多本散文集中辑录的文章(指之前未收入戏曲类图书者),又从报章上爬梳了相当数量的佚文(指1949年之后者),还有口述讲话、谈戏诗等。从时间上看,自“文革”前的佚文,一直到先师逝世之前的文字,跨度非常之大。这里面多有莎斋师戏曲长短文的“漏网之鱼”,或者从未结集出版者。因是最后一册了,故可称为“曲终奏雅”吧。作于1956年的佚文《“发掘”与“发展”》,核心观点竟是当代戏曲要以继承、抢救为主,这在彼时,与戏曲界的主流意见是格格不入的,可见先师治学的独立精神。这实是先师秉持了一生的理念,今天仍未过时失效;但早在六七十年前就亮出“底牌”,不啻空谷足音!本册中的一些文章,是有特殊史料价值的,如发表于1961年《光明日报》的《说谭派》,与“文革”后作的《京剧老生流派综说》中的“说谭派”,差别就颇大,不妨两存之。一些怀人忆往的文章,如谈张醉丐、夏济安、俞平伯、吴晓铃、林焘、柳存仁、金克木、谢蔚明、华粹深、吴祖光、程之等,虽然并非以谈戏为归旨,但文中颇有些与戏曲相关的掌故珍闻,可读性亦强,故特意裒集成编。此外,如戏曲方面的序跋和书话、专门解惑祛妄的文字,乃至与戏相关的诗歌,都随类相从,方便检读。如此处理,想荷读者同意。
吴小如与柳存仁
总体看,这五册的体例和编排,既注意了发表的时间,又设计了若干专题,还照顾了原来的处理。我之前生怕有“炒冷饭”的嫌疑,现在粗略估算,全部五册中新的内容(指与先师已出版的九本戏曲论著相较),大约已超过五分之二矣。我想,这也是极不容易才实现的,总算可以告慰先师了,而且不负出版社和先师家人的托付,同时对读者也有所交代矣。
(五)
上面屡言,这套书收集了先师相当数量的散佚作品。关于佚文搜集的不易,不妨多说几句。对于民国和“文革”前的旧报刊,有条件深入报刊库的,则首选查询原件,有时翻阅半日,手面黧黑,非但不以为苦,且喜不自胜。个别旧报刊虽在图书馆查到目录,但因年久纸坏,早已不提供原件查阅。即便找熟人疏通,也无济于事。对此,只能“望馆兴叹”了。
我本人和出版社的编辑,长期徜徉在各种文献史料中,爬梳剔抉,乐此不疲。有时经过多方努力,即便只发现一篇佚文,也会欢喜雀跃。试举一例。张古愚主编的《戏剧春秋》,是抗战期间上海出版的戏剧期刊,开本小,页数少,薄薄一册。先师在上面颇发表了一些文章。此刊无论是国图、首图还是上图,竟都无藏(起码检索系统查不到),后在上海的几家大学图书馆查阅,仍无所获。我早年曾在旧书网站上买过零册,后拜“时代利器”所赐,通过电子数据库查到部分内容(数据库本身有缺),可惜还是不全。遂另拜托上海友人,又在旧书商处以高价购得十余册。上述三方面凑起来,虽然仍不齐全,但确已尽最大努力搜求。其中一篇《谈小余的戏》,连载二十余次之多,多方拼集,才基本凑成全璧。仅此一刊,即可知文献簉集的艰辛甘苦矣。
吴小如与周汝昌
1949年之后的文章,也有相当数量的增补。除了上文提到的数篇,又如关于用大嗓唱小生的问题,先师写过不止一篇,但除了收入《台下人语》的《大嗓唱小生》,另一篇他本人虽有印象,却多年久寻未得。这次找到了“文革”前发表的《试论小生唱大嗓的可能性》,算是弥补了这个遗憾。两篇对读,当能对此问题得到更全面的认识。
(六)
戏曲可纳入俗文学的范畴,梨园术语多约定俗成,故其书籍的编校具有特殊性,诸如优伶的名字、剧名乃至剧中人名,还有一些程式技法等,写法往往颇不相同,令人莫衷一是。现在的情况是,某一人名、剧名,莎斋师早、中、晚期的文章(跨度长达七十余年),写法或也不同。如果不加统一,势必徒乱人意,造成一套书前后写法纷歧的情形。出版社为了图书符合国家的出版规范,要求我对此处理。经审慎思考,我乃商之八八高龄的钮骠先生,在与钮先生反复商讨后,做了统一处置。
熟悉爱好戏曲的朋友,当对钮骠这个名字不陌生。他是前辈丑角宗匠萧长华先生的高足,早年曾跟随莎斋师习古典文学。莎斋师谈戏的书里,收录了好几封钮骠的信札,或匡讹误,或提供史料线索。莎斋师视钮骠,谊在师友之间;而钮骠却始终尊吴先生为师。这次统一伶名、剧名等,若非钮骠先生健在,我真不知道还有何人可以请教了(因为想找一位先师信得过同时又懂戏的友人)。
举例言伶名,如老生前辈名伶刘鸿昇的名字,多误作“鸿声”,甚至坊间写“鸿声”多于“鸿昇”。先师的《京剧老生流派综说》也写“鸿声”,现统一为“鸿昇”。又如,关于于连泉的艺名,小翠花抑或筱翠花,也是各执一词。我考虑1922年上海出版的特刊专集就叫《小翠花》,而1962年北京出版社的《京剧花旦表演艺术》也作“小翠花”,这两本书应该是得到于连泉本人认可的,因此就统一为“小翠花”。钮先生也同意我的意见。再如程砚秋,早年名艳秋,这是众所周知的,现不再区分,统一为砚秋;类似的处理,还有程继先(早年多称继仙)、李宝櫆(早年名宝奎)、张文涓(亦曾作文娟)等。剧名兼剧中人名如《铫期》,本名净裘盛戎之第一名剧,旧时无不作《姚期》,但作为历史人物,自应以史书记载的“铫期”为准,盖不宜篡改历史人物之姓名也。剧中人如《问樵闹府》中的反派人物,葛登云和戈登云两种写法都有,今统一为前者。
吴小如为程君谋百年诞辰纪念题词
剧名方面,如《打鱼杀家》和《打渔杀家》,一直以来聚讼纷纭。钮先生执简驭繁,认为此剧名与《问樵闹府》类似,盖范仲禹是先问樵夫、后闹葛府;而《打渔杀家》是先打渔夫、后才杀家,故本书统一为《打渔杀家》。又如《八蜡庙》,先师之前出版的书多如此写;但实则手稿往往作《(虫八)蜡庙》,且旧日戏单无不如此;钮先生也建议用《(虫八)蜡庙》,盖此为旧时供奉农作物害虫之庙,祈祷害虫不为灾害,而庄稼丰收,故用“虫”字边,是有道理的。其余,如《挑华车》《挑滑车》统一为《挑华车》;《骆马湖》《落马湖》统一为《骆马湖》;《镇潭州》《镇澶州》统一为《镇潭州》,等等。术语方面,打炮戏和打泡戏,莎斋师都写过,也都可以,钮先生建议统一为“打炮戏”;趟马、荡马,莎斋师早年作“荡马”,后则作“趟马”,现统一为“趟马”。
先师的书,原就有一些引文,我本预备按今天的通行本全部复核校改一过;后发现,先师引用的书,多为早期版本,如清代民国之出版物,总之皆有依据。因此,我想只要非明显的错字或不通,是否就不必刻意以今天的通行本再去改动先师的引文了。
还有一点需要特别说明。我在这套书中,斗胆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注释。考虑到莎斋师的书里原本已有一些旧注,而他又经常在文中加“小如按”,为了区别,我就萧规曹随,仿之以“光按”(《谈戏信札》专辑因系新整理,故这部分注释就不再加“光按”)。平心而论,新加注绝不是标榜我比先师高明,更非炫博。莎斋师戏曲文章的跨度,前后达七十余年;而早年查找资料尤其不易,文章难免个别存疑或不确定的地方,还会有一些记忆出现偏差的情形,这都属正常情况。今天的形势已大不相同,查找资料便捷许多,特别是利用电子数据库,可谓真正的利器。当年莎斋师多方查找,难以解决的史料问题(如1935年秋余叔岩为湖北水灾义演《琼林宴》的详细情况),今天通过数据库或许片刻就能释疑。先师一生治学的理念,在“订讹传信”四字。因此,有些存在多种说法的地方、明显的误记之处,还有先师当时遍寻不得而现在唾手可得的史料,我就不能熟视无睹;针对上述情况,我以按语的形式,在页下注释中酌情处理,提示读者。譬如全部《伍子胥》的最后一场戏,杨宝森和谭富英演,都称“打五将”(多数时并不演,因此知者甚少);而先师文中则写作“打四将”,我一度以为是个硬伤。但后在名老生高庆奎的老戏单上,发现也作“打四将”,才知晓先师的写法渊源有自,而我险些自误误人!这种地方,虽细微而实关键,出注予以说明,无疑提升了书的学术品质。兹再郑重申明一下,加按语注释绝不是炫鬻或有意唱反调,实在是秉承先师“订讹传信”的理念,为读者提供方便,为进一步研讨留出空间。知我罪我,惟俟来哲。
(七)
为了编校这套书,三年多来我耗费了大量的心力。特别是2020年春以来,因为众所周知的冠病疫情,导致图书馆长期关闭,查阅资料极为不便,而此时恰为编校的攻坚阶段。好在山东文艺出版社的王月峰编辑责任心极强,我们虽然从未谋面,但通过邮件、电话和微信的沟通,却是极为密切的。有时周末或深夜,彼此想到问题,随时沟通,从无怨言。我提出的编校中的琐碎问题,他总是第一时间予以回应并努力解决。我很想把这套书做成精品,在开本、装帧、排版,甚至用纸等方面,都提出了一些具体要求,而很少考虑成本问题;但出版社从未表示难办,无不满足。这令我尤其铭感!不必讳言,之前先师戏曲方面的书,有的装帧设计不够理想,有的排版太密,有的用纸不佳,还有的校对略有疏漏;而我,是有着把这套书做成先师出版物中的精品的雄心壮志的!在这一点上,月峰兄与我的想法毫无二致。愿望大好,我们也用心为之;然是否实现,还请读者评判。
《天津民国日报》文章图片
由衷感激先师幼子吴煜先生的授权并提供珍贵资料。2020年秋,我过沪专诚拜访,与吴煜先生对坐清谈,真如对夫子。没想到多年不见,吴煜先生竟然也古稀以上了。时光荏苒,能无感慨!诚挚拜谢诸多师友的帮助,此处不一一列名;而他们出力,并不是我的面子,完全是出于对莎斋师的景仰和爱戴。
这套书肯定还有不少缺点,比如仍未收全,尚存“漏网之鱼”;又如校对方面,还有点滴的疏忽。但是我想,就像莎斋师之前出版的戏曲类图书,都不是“一锤子买卖”;所以我坚定地认为,后续还有机会修订。期待下次再版时,订正讹误、增补新发现的佚文。
莎斋师是1922年生人,按照中国传统的算法,2021年或可谓是先师百岁寿诞;而这套书印出上市,恰逢其年,这也是一个巧合。谨以此书献给先师百岁诞辰!心香一瓣,敬彼岸之师。在先师不算很多的谈戏诗中,有一首他老人家一写再写:
浊世听歌易,清时顾曲难。
名家纷绝响,旧梦碎无端。
识小情何益,钩沉迹已残。
寂寥千载后,一例鼎彝看。
而我一直以来,只是囫囵吞枣,并未真正领会。这两年因编校《全编》,反复涵咏,才渐次读出了其中的沧桑、感怀与无奈,还悟出了一点兀傲和自信。我曾与友人把臂倾谈,多年来在北京,除了自己的家和学校,跑的最多的地方就是中关园莎斋了。如今每经北大东门一带,总有“重过万事非”之悲怆。大画家蒋兆和云:“天地之大,似不容我;万物之众,我何孤零。”此孤高形象,亦极切风骨清肃之莎斋师。窃以为,像先师这样的研究戏曲的大家,今后再也不会有了!“别号行鸣雁,遗编感获麟”(唐彦谦句),岂不伤哉!然而,“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先师身后的“知音”,注定代不乏人;而其戏曲论著,其深知灼见,自会光照学林艺坛,滋养后人。
吴小如自书诗“浊世听歌易”
先师之学沛然醇正,考据与鉴赏兼胜,乃“旷世难求之通才”“多面统一”之大家,这在学界已有公论;而戏曲,不过是他老人家各擅胜场的“数驾马车”之一。余此生何幸,为先师董理谈戏旧著。日后如有机会,我当续尽绵薄,在莎斋师的著作整理刊布、学说传播发扬等方面做更多的事,以不负先师的教诲之恩。书成涕零,感怀于心。
庚子冬日于燕京蓟树烟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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