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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午祭︱走向战争:甲午之前的日本
日本的“日清战争”观
1894年7月爆发的甲午战争(又称“中日战争”或“日清战争”)虽是东亚史与世界史上最重要的战争之一,但时至今日,其政治意义仍有待探索。这是因为,这场战争不但从根本上颠覆了东亚传统的国际秩序,还深远地影响了交战双方此后国家的成长与性格。战败者渐次走上暴力革命的险峻之路,而战胜者同样将暴力化为自身的血液与养分,成为纯粹的对外暴力装置。今日东亚世界的局势,仍隐约可闻这场战争的回响。当然,不同立场的人们关注的视角与对其赋予的意义并不相同。在当代日本学者看来,日本发动的此战具有三种面相:(1)打破华夷秩序,与中国争夺朝鲜的支配权;(2)掠夺朝鲜、中国台湾等领土;(3)与帝国主义列强竞争分割中国与朝鲜。该说法由日本近代史专家藤村道生提出,并为当下的史学家所继承,可以说是学术界的定论(原田敬一:《日清戦争》)。
与此不同,另外一种说法更为大多数人所津津乐道——此战日本进行的是一场“以国运相赌”的战争。如果说这是一种特殊的战争观,那么,它是旨在揭示日本政治家的冒险心理,还是庆幸日本取得了偶然的胜利?在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的1930年代末期,日本政治学者深谷博治公开宣称:“日清战争是我国以全部国运相赌的最初的对外战争,同时是把国家将来发展的全部命运寄托其上的大战,可谓生死攸关。”有意思的是,他进一步论述说,倘若日本失败,日本将面临相反的命运:被中国强加巨额的战争赔款、割让琉球与九州等领土。因此,“日清战争是国内维新事业的完成,同时作为第二维新,具有其历史意义与实质”,成为日本“作为世界国家”的出发点(深谷博治:《日清戦争と陸奥外交》,日本放送出版協会,1939年)。这种对战争的定位及其中包含的对华认识,可谓“相赌”说或历史观的实质所在。
值得注意的是,“相赌”说的确将某种“偶然”要素提到了认识层面——主动挑起战端的日本有失败的可能。这种看法究竟在何种程度接近事实的真相?阅读后世学者的研究,我们发现促成战争的若干要素——诸如政治领袖的战争意志、国民的支持、列国的立场等——在对华开战时期高度一致。史学家与一般民众容易忽视的问题是,这种形势如何造就而成?其实,明治政府的指导者在对华开战前,已经形成了独特的对中国(中华)与对世界(欧美)秩序的认知。这场战争是在这种世界认识的基础上,高度掌控并灵活运用内政、外交与军事实力的结果。日本的胜利,得益于其“智慧与力量”。
日本政治家的战争观
1894年8月1日,日本天皇发布《对清宣战诏书》,指责清国“动辄视朝鲜为属国,或明或暗干涉其内政”,为其行为正当化。然而其最大的用意却指向了世界:日本是完全遵守国际法的“文明”国家,是欧美列强的“对等国”。对照日本第二次对华开战时的做法,此诏书表明了此刻日本的一种对华认识。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后,日本内阁设立了研究是否发布对华宣战布告的委员会。该委员会经过仔细权衡得失后,决定不发表宣战书。据说,当时驻华大使谷正之的意见起到了决定作用:中国不是日本的对等国,因而无发表宣战布告的必要。从此时公然的对华蔑视观来看,1894年的宣战诏书表明了日本视中国为其“对等国”。日本试图通过此战进入由中国与欧美列强组成的世界大国俱乐部。
明治政府中此战最重要的指导者、外相陆奥宗光在战争尚未结束时撰写的回忆录《蹇蹇录》,向人们提供了此时期日本对世界的认知。陆奥等政治家认为,自维新以来,日本为伸张国权,一直面临着双重的压力:其一是清国皇帝权威下的华夷秩序,即中华世界秩序的压力;其二是西方列强强迫日本签订的通商条约。前者具体是指悬而未决的琉球王国的归属问题,后者是废除治外法权(藤村道生:《日清戦争前後のアジア政策》,岩波書店,1995年)。选择对华开战,正是实现这种国策必不可少的手段。
明治日本政治家的对华认识并非秘密。早在1883年6月参议山县有朋发表的《对清意见书》中,就有如下说法:“我国自与彼缔约以来,从出兵台湾、琉球处置到朝鲜事变之办理,虽说皆我国不得已而为之,究其实则凌驾于其势之上,大杀其威风。彼对我国抱有不平之意,已非一日。乘彼武备充实、内治稍修之机,或有人起而献策,称霸东洋,问罪我国,实不可测……如今内阁决议,确定以下军机之要。(1)前日议定之铁甲战舰,宜迅速竣工;(2)加速港口炮台之建设,布设水雷,以供内海防御之用;(3)万一不幸,彼开启战端,我国必举全力战而胜之,为此必制定非常政略,终止土木建设,禁止酒席宴会,凡奢华靡费无用之事,一概杜绝,上下一致,勇往直前,鼓动天下之大义。”(转引自大江志乃夫:《東アジア史としての日清戦争》,立風書房,1998年)
这段论述表达了日本非常特异的危机感:中国对双方缔约以来日本的行为不满,实力强大时将对其进行报复。事实上,中日两国历史上的第一次冲突,即663年日本两万三千人的侵朝军队在“白村江之战”中惨败后,日本的大和王因担忧遭到报复,甚至进行了迁都。
与这些心理与认知同步而来的是对华备战。早在1871年日本派遣谈判代表赴华前,参议江藤新平就向右大臣岩仓具视提交了《对外策》,其中提到:“若清国失礼于我国,可问其罪,或联合俄国,合力出击;或策动俄国,使其保持中立。我国独力进攻,一举征服支那。”1874年出兵台湾后,陆军相山县有朋与岩仓具视先后提出《外征三策》与《意见书》,均为对华开战方案,并且准备好了《支那征讨敕命》。1879年琉案问题一出,参谋本部管西局桂太郎中佐提交了《斗清策案》,拟定了“进攻福州”、“攻占北京”等方略。1887年,参谋本部第二局局长小川又次郎大佐制定《征讨清国对策案》,将割让辽东半岛、舟山群岛、台湾等列为战争目标,并具体确定的开战日期为“清国军队改革完成之前”或“欧洲各国获得远征东洋的实力之前”(安冈昭男:《明治前期日中关系史研究》,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年)。日本直到对华开战为止的时期,正是战争意志等待战争实力与时机成熟的时期。
这些政治家的对华认识与政略,经过当时蓬勃发展的新闻媒体与民间团体(所谓的“右翼势力”)的鼓动,很快均质化为国民一般的观念。这种举国一致的对华认知的政治效果,随时可能因偶然事件而显现出来。1894年3月28日,因策动甲申政变(1884年)而流亡的朝鲜士人金玉均,被朝鲜政府的刺客洪钟宇暗杀,地点位于上海公共租界的一家日本人所经营的旅馆。根据当时租界的法律,该事件由公共租界工部局的警察局长担任检察官,经由领事裁判部门,即会审衙门的预审,由中国方面负责判决与执行。中国最终决定将案件移交朝鲜。金玉均尸体被送还后,随即被处以凌迟斩。事件传到日本后,日本举国上下激愤,一致认定是中国的阴谋,意在侮辱“日本的国权”,“甲申事件以来十年的排清感情”猛然爆发。据记载,这一事件最终促使陆奥“决意对清开战”。这起普通事件所蕴含的心理能量及巨大的危险,远非当时的中国士人所能理解。
另一方面,此间日本政坛围绕与欧美各国修约问题,正在展开激烈的斗争。1894年3月27日,陆奥在致驻英大使的信件中,有如此说法:“国内形势紧迫,日甚一日”,因此“不管成败如何,政府若不表明正在做一件会让人感到震惊的大事,将无法挽回此番人心之纷乱……虽内政催促外交成效,有些本末倒置,但时势就是时势,实不得已……因不能无故发动战争,故唯一目的只在于修约。”6月3日,朝鲜政府请求中国出兵,协助戡乱。发动战争的口实出现,日本政治家如获至宝。
日本知识界的战争观
战争爆发后,日本舆论界一致认为这是有着“大义”的战争。比如,福泽谕吉率先宣布“日清战争是文明对野蛮的战争”,日本的目的仅仅是为世界文明的发展扫除障碍。他高声呼吁:“官民宜忘却政治恩仇”;“日本臣民在事成之前不宜批判政府的政略。”其实,早在1882年发表于《时事新报》的文章当中,他就曾慷慨激昂地宣称:“吾等亦是日本人,有朝一日定发扬日本之国威,制服印度、支那两国之士人。吾等不仅要学习英人,还要让其饱受痛苦,将东洋权柄掌控于吾等手中。”(转引自《近代日本思想史I》,有斐閣,1970年)明治日本最著名的启蒙思想家,同时也是战争的启蒙思想家。
这种将中国视为“野蛮”的言论背后,流淌着日本极为特殊的心理意识,德富苏峰将其表达得淋漓尽致。他论述说,1853年美国东亚舰队佩里司令官对日本的强迫开国,是相当于“强奸”的屈辱;“直到今日,我们与世界诸强国对立时膝盖仍无法站直,正因有此污点之故”。日本被迫开国后,“轻侮”随之到来;“世界”认为日本人“只是接近猿猴的人类”,或者是“接近人类的猿猴”。欧美人非但不认为日本与自己平等,甚至还认为日本比不上中国。日本若能取胜,在地位上不仅会超过中国,还能恢复被伤害的自尊心。因此,他认为此战最大的战利品将是“大日本国民的自信力”。这种自信力的根本在于欧美对日本的认知。在这个意义上,此战不是“暗室”内的格斗,而是在“世界面前”的决战;“在战胜清国的同时,我们战胜了世界。世界知道了我们。因此,世界会敬重我们、畏惧我们。我们正在获得恰如其分的待遇。”(转引自米原謙:《日本政治思想史》,ミネルヴァ書房,2007年)就此而言,日本对华开战的另一意图是对欧美开战。此战不仅仅是在“世界面前”的决战,在深层心理层面更是对“世界自身”的决战。
军国主义的成立
战后,日本除获得了与“欧美先进列强”对等的地位外,还促进了日本宪政主义的落实、资本主义经济基础的确立与腾飞。然而,还有一种致命的结果,那就是军国主义的成立。其中,明治天皇的御驾亲征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日本各个阶层通过天皇建立了普遍联系;近代国家所必要的“国民”诞生的同时,“军国之民”亦由此形成(東アジア近代史学会編:《日清戦争とアジア世界の変容》,ゆまに書房,1997年)。作家司马辽太郎在谈论日俄战争时,有这样一段说法:“战争会让败者非常悲惨,但有时也会让战胜国发生变质,其中最糟糕的事例就是日本。”这是因为,他认为日本战胜俄国后变成了“帝国主义国家”(司馬遼太郎:《昭和という国家》,日本放送協会,1999年)。其实,日清战争取胜后现代军国主义国家的出现,才是日本的根本性“变质”。
明治日本对“华夷秩序”,即对中华世界的独特感受性——压抑与愤懑——因甲午的胜利而得到了释放乃至升华。接下来,他们开始面对“世界”,即欧美率先开创的世界秩序与世界文明。1904年爆发的日俄战争,之所以被塑造为黄种人对白种人的胜利,原因正在于此:这是文明对文明的战争。福陆奥宗光陆奥宗光泽谕吉在《通俗国权论》(1878年)中写道:“身处禽兽世界,最后可诉诸之手段唯有必死之兽力”;“百卷万国公法不如数门大炮,数册和亲条约不如一筐弹药。”这种对世界文明的虚无主义认知,最终决定了日本于1941年向美国宣战。
显然,这不是后世人们所说的以国运相赌的冒险,而是有着特定的逻辑基础——这种基础来源于对世界政治原理的某种认知,来源于对相应政治技术的纯熟运用。1945年的战败,将其逻辑中的致命错误暴露了出来,那就是日本政治精英并未认清十九至二十世纪世界文明变迁的大势:弱肉强食的丛林规则绝非世界政治的本质,文明有着文明所固有的普遍而坚硬的内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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