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美国支持豁免新冠疫苗知识产权真能扭转疫情形势吗？

当地时间5月5日，美国贸易代表戴琦宣布，美国将支持世贸组织（WTO）有关新冠疫苗知识产权豁免协议的谈判，希望以此尽快在全球普及安全有效的疫苗，结束新冠疫情。

关于豁免《与贸易有关的知识产权协定》（TRIPS）条款的建议由印度和南非在去年10月提出，他们表示，鉴于全球新冠疫情形势日趋紧张，WTO应暂时对新冠病毒相关的知识产权予以开放，但这一提议遭到了以美国为首的许多富裕国家的反对。白宫新闻秘书普萨基此前表示，美国的总体目标是向国际社会提供尽可能多的疫苗供应，并以具有成本效益的方式做到这一点。

然而，自今年4月以来，印度等国疫情逐渐“失控”，许多国家面临“缺苗”难题。专家警告称，全球在疫苗接种方面贫富差距严重。在此背景下，美国在豁免与新冠疫苗相关的知识产权保护一事上态度发生了180度的变化，该决定也立即赢得了世卫组织及大多数国家的欢迎，但疫苗研发企业和制药商对此却极度不满。

印度尼赫鲁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印度亚太研究会秘书长斯瓦兰·辛格5月6日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采访时表示，美国做出这一决定显示出了很好的姿态，也非常及时，但美国目前只是表达了这一意愿而已，而要让该决定最终惠及全球仍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美国辉瑞公司和德国生物科技公司BioNTech的疫苗生产流程共有50000个步骤（据媒体报道），在没有正式技术转让的情况下，这些‘技术诀窍’将从哪里获得？”国际疫苗研究所（IVI）所长杰罗姆·金（Jerome H. Kim）博士向澎湃新闻举例称，目前关于疫苗供应的问题亟须在短期（3～6个月）内解决，豁免疫苗知识产权无法在短期内造成任何改变，未来还有许多未知数。

同济大学法学院教授张伟君告诉澎湃新闻，“无论如何，在全球范围内实现各国自由使用新冠疫苗有关的知识产权或专利，这不是美国政府可以说了算的，只有在国际合作的情况下才可实现。”他指出，“美国政府该表态的政治宣示意义大于实际价值”。

面对美方突如其来的决定，各国反应不一。5月6日，德国表示拒绝美国放弃新冠疫苗专利的提议，瑞士联邦经济事务秘书处也发表声明称，将评估美国的这一决定，美国考虑的具体方案中还有许多重大的疑问没有得到解答。

与此同时，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和英国贸易大臣特鲁斯6日分别发表讲话，强调将继续致力于现有的疫苗分配机制，但也表示愿意就知识产权问题进行谈判。法国总统马克龙（Emmanuel Macron）则表示自己“支持开放知识产权”，但前提是要向低收入国家进行必要的疫苗相关技术转让，以及各国在捐赠疫苗剂量方面要更具全球性的“团结”。 俄罗斯总统普京6日在会见副总理戈利科娃时也表示，俄愿意支持取消新冠疫苗专利保护的想法。

转变从何而来？

2020年10月，印度和南非联系世贸组织，要求其暂时放弃《与贸易有关的知识产权协定》（TRIPS）的部分内容。他们表示，暂停专利、工业设计、版权和保密信息保护等权利，将确保各国“及时获得负担得起的医疗产品，包括疫苗和药物，扩大对抗击新冠病毒至关重要的医疗产品的研发、生产和供应”。

豁免提议若最终落地，意味着其他制药企业都可生产仿制疫苗，而不必担心专利侵权诉讼。据《华尔街日报》报道，此后有100多个国家，其中大多数是低收入和中等收入经济体，都支持南非和印度的上述提议。然而，美国、英国、欧盟等发达经济体都坚决反对。

2021年4月14日，60多名前国家领导人和100多位诺贝尔奖得主联名签署了一封致美国总统拜登的公开信，呼吁他支持暂时豁免与新冠疫苗和新冠治疗药物相关的世贸组织知识产权规定。此后，多国媒体也进行了大幅报道，讨论美国是否应支持放弃对新冠疫苗的知识产权保护。一些国会参议院民主党人、美国公共卫生领域专家也向白宫施压。

随着外部压力越来越大，戴琦5月3日与世界知识产权组织 （WIPO）总干事邓鸿森（Daren Tang）举行了线上会谈。根据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公布的新闻稿，戴琪与邓鸿森就发展中国家面临的具体挑战，以及拟议对TRIPS豁免的某些条款交换了意见。

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声明 图自戴琦推特账号

此后，拜登于5月5日正式确认白宫将支持世贸组织豁免疫苗相关知识产权的提议。当天，戴琦发表声明称，“新冠疫情是一场全球卫生危机，这一极为特殊的情况要求采取极为特殊的措施。”她表示，虽然美国政府仍然对保护知识产权深信不疑，但为了结束新冠大流行，政府支持豁免对新冠疫苗的知识产权保护。戴琦还透露，WTO为批准该豁免政策进行的内部讨论还需要一段时间，不过美国将积极参加谈判，以敲定有关豁免规定的文本。

据悉，世贸组织成员国将在未来几周就此举行进一步讨论，而提议对新冠疫苗专利实施豁免的印度和南非正在帮助草拟新修订的计划。根据世贸组织协商一致原则，该计划须获得164个成员国的一致同意才可通过。

在美国做出上述表态后，世界卫生组织总干事谭德塞称赞美国的决定是“抗击新冠病毒的一个里程碑”，还表示美国是“应对全球卫生挑战的强有力的榜样”。世卫组织首席科学家苏米娅·斯瓦米纳坦告诉英国《金融时报》，美国这一决定这可能成为这场抗疫中改变局面的关键因素。

倡导专利豁免的公民组织“全球贸易观察”（Global Trade Watch）负责人洛丽·沃勒克表示，“拜登政府力争让世界其他地方和美国一样有机会获得疫苗，这意味着它意识到，‘在我们全部接种疫苗之前，没有人是安全的’不只是一句口号。”

对于美国受到的种种“赞誉”，斯瓦兰·辛格却分析指出，这是因为美国目前有了一定的疫苗储备，其本身疫苗接种进程也在有序进行中，因此美国可以采取一些有益全球公众的行为来赢得世界性声誉，“以加速恢复其全球领导地位”。

分歧已生

然而，美国宣布豁免新冠疫苗知识产权令疫苗研发企业和制药商极为愤怒，美国此前就是在两方的压力下迟迟无法作出决定。据路透社报道，相关消息传出后，包括莫德纳、BioNTech和辉瑞在内的生产新冠疫苗的几家医药公司股价大幅下跌。

制药企业在华盛顿特区的主要游说和行业组织“美国药品研究和制造商协会”（PhRMA）对拜登政府支持放弃知识产权保护的做法表示坚决反对。该协会成员包括阿斯利康、辉瑞和强生等疫苗制造商。

PhRMA在5月5日发表的一份声明中指出：“在一场致命的大流行病中，拜登政府采取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步骤，这将破坏我们对大流行病的全球反应，并危及安全。这一决定将在公共和私人合作伙伴之间造成混乱，进一步削弱已经紧张的供应链，并助长假冒疫苗的扩散。”

美国倡导创新和知识产品保护的非政府组织“信息技术与创新基金会”资深分析师贾西·麦克多尔对此进行了进一步解释。她告诉“美国之音”，豁免知识产权后无法保障疫苗与药物的安全和质量。“假使造假者或装备不良的厂家侵入本已有限的供应链，并将假冒或低于标准的产品投入市场的话，就无法保护供应链和控制质量，这样只会进一步伤害到最需要帮助的人。”麦克多尔指出，另一方面，这对于持有这些专利的药商来说，则意味着巨大的经济损失。

“欧洲制药工业和协会联合会”（EFPIA）5日也发表声明称，若豁免提案获得WTO通过，制药公司的创新动力将被扼杀，特别是他们在研发方面投入巨资的动力将被大大削弱，“在当下新冠大流行期间，这么做会‘适得其反’，因为变异病毒不断出现，制造商仍需要研发更新的药物和疫苗。”

此外，PhRMA及一些反对豁免新冠疫苗知识产权专利的人认为，疫苗专利和其他保护措施并不是最需要疫苗的国家生产更多疫苗的核心障碍，扩大疫苗供应方面的真正问题实际上还包括最后一公里配送、原材料供应有限等。他们认为，该豁免不会产生支持者所认为的那种短期效果，建立复杂的新生产设施来生产新冠疫苗仍然充满挑战。

张伟君表示，事实上，在现有的专利制度下，与新冠疫苗有关的专利并不会成为阻碍新冠疫苗生产的武器。“在目前的疫情下，假使真的有专利权人利用手中的专利谋取市场垄断，或拒绝他人使用其专利，那么各国完全可以根据《专利法》规定的专利强制许可制度以应对公共健康问题。问题的关键是，即便你可以自由使用新冠疫苗有关的专利，你是否就有能力仿制疫苗，这依然是一个问题，因为疫苗生产并不是靠几个专利就可轻易完成的。”

“即使主要知识产权持有者在某些优惠条件下有所让步，他们很可能仍将要求各国政府对疫苗的生产、分销和管理以及后续效应的管理进行严格的质量控制和管理。”斯瓦兰·辛格指出，这有赖于各方成倍扩大生产能力，需要海量的资金、技术、受过训练的人力和原材料。因此，即使有最好的意图和大胆的举措，这仍将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允许公司使用专利并不一定就可保证他们知道如何使用这项专利，而这是更大的问题。”杰罗姆·金也向澎湃新闻指出了将来可能出现的一系列问题：“美国是否会命令辉瑞交出专利并转让技术？会否不允许辉瑞或BioNTech公司起诉侵权？获得该技术的国家是否有监管能力审查档案中的临床、监管和生产文件？” 

杰罗姆·金认为，对新冠疫苗知识产权的豁免可否产生预期效果不但尚难以判断，而且该决定或许还将使疫苗制药公司在下一次大流行中处于观望状态。

张伟君告诉澎湃新闻，因此，即便在WTO的框架下讨论“放弃专利”问题，也不具有多大的实际意义，“重要的是有能力生产疫苗的企业应尽力提高生产能力，并以合理的价格向国内外供应疫苗，满足全球抗击疫情的需要。”

截至发稿，美国药企莫德纳及英国药企阿斯利康都暂未回应澎湃新闻的置评请求。辉瑞公司事务部负责亚太地区全球媒体关系的Roma Nair 5月6日回复澎湃新闻邮件，称可参考“美国药品研究和制造商协会”及“欧洲制药工业和协会联合会”的相关声明，但其并未直接作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