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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谈七七事变与“起七七,终七七”
今天是1937年7月7日芦沟桥事变的77周年纪念日。
“七”这个数字在中国的文化中,颇有神圣性。《荆楚岁时记》等南朝佚籍提示:曾有一种类似《圣经•创世纪》的世界起源神话可能流传于1500年前的长江流域。在基督教文化中,世界最初的七日,被反复运用在日常生活中,即沉淀为“七日来复”的星期规则,这在现代社会中几乎是比“月”这个被篡换过的时间周期来得更为重要的一种作息循环,深刻影响到人类的行为、心理以及地球上各大陆的物质交换。在中国,那个如今不知其详的神话,曾经在每一年的年初,表述为从初一到初六鸡日等等的六畜之日和年初七的人日,而今虽寡有听闻,历代涉及或专写人日之俗的诗文文献颇夥。不过,中古以降,民间丧家做七,在死者亡故之后每七日祭祀一次,直至七七四十九天为止的习俗,无疑为近世的“七”蒙上了一层浓郁的不祥色彩。至于20世纪,以卢沟桥事变为正式开端的抗战,更是雪上加霜,为其添增了多少死气与悲怆。
恰逢77周年日,我突然想起多年前做过的一个研究,当时纠集了一大批质量各异的材料,但是一直没有完成一篇成形的文章。今天索性稍加拾掇,罗列出来,以志纪念:
起七七,终七七
豫宁粤汉,暗无天日
引胡深入,一鼓歼灭
吴越英杰,努力努力
青田刘基题
这是我在十年前研究谶纬时搜集到的一则民国时期的预言,称是明代初年刘基即大约仅次于诸葛亮的智者刘伯温所作,镌刻在一通青田石碑上的——请注意刘伯温即浙江青田人,青田石,篆刻爱好者很熟悉,是印章的常用石材。据1938年底《申报》报道,这块名为《回天碑》的石头久埋在浙东绍兴的炉峰仙人桥下,到这年秋天居然因拓宽道路施工而出土,一时轰传,至少成为激励江浙两省志士抗敌的一个手段。
战争中利用预言来影响人心的做法,至少可以追溯到秦末陈涉起义中,吴广狐鸣鱼书的时候;从一开始,那些昭告未来的话语就有诗歌的某种品性,譬如押韵与成颂能歌,所以也被称为谶谣。因为其可靠性暂时(在最初传播与阅读时)还不能确认,所以往往有依赖其他影响因子的策略,譬如宣称出自于神仙、圣贤或者智者、重臣、巨子之手。刘伯温即早有附会,说流传甚广的《烧饼歌》是他的作品;而在1900年庚子事变即义和团运动时,就盛传过一则《刘青田碑文》:“庚子之年,日照重阴。君非桀纣,奈佐非人。最恨和约,误国殃民。上行下效,民冤不伸。原忍至今,羽翼洋人,趋炎附势,肆虐同羣,逢天曹怒,假手良民,红灯下照,民不迷津,义和明教,不约同心。金鼠漂洋孽,时逢本命官,待当重九日,翦草自除根。”这篇文字中的时代性因素,此时身在此山中的“有效读者”,即在有效期或谶语保质期内的读者未必能觉察得到,但时过境迁,我们很容易发察个中有属于近代的岁月痕迹。《回天碑》的情况差不多,“努力努力”颇与总理遗训(1925年)相呼应共振,但后者不是预言,只是期待。
而1938年的这一次,在“努力努力”之前,还有对战局的描述:“豫宁粤汉,暗无天日”(1938年10月,广州、武汉相继沦陷),与“引敌深入”这一对战略的读解与叙事。尤其重要的,还有开头“起七七,终七七”,设置了一个看不见但叙述成意象的终点,使之成为一个预言:藉助于神秘数字的重复,提供宿命感,构造一种迷思(myth)与迷信氛围。“起七七”一句在当时而言,是震聋发聩的巨大事实,全面抗战暴发之日,至今犹思卢沟桥,只记鬼子,不记晓月;那问题是,“终七七”是个什么情况呢?
2005年,南方日报出版社结集了此前《南方都市报》深度报道的栏目文章《寻找抗战老兵》,作为抗战胜利一甲子的纪念。其中有一篇访问国军战车防御枪中队中队长张访朋,他参与了当年在河南内乡县西峡口的抗战最后一仗。张提到,1944年在河南就曾听闻当地老乡们口传这则谶谣,日寇禁而不止。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大家始终搞不明白,这个“终七七”是怎么回事——直到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不少中国人包括张访朋队长在内,猛然发觉:公历1945年8月14日,正是一年一度的鹊桥相会之时,也就是七夕,七月七。
这个农历“七七”,为刘伯温《回天碑》增加了极为重要的一笔,使它成为一个彻底完成的作品,并令人信以为真。当然,以科学思维的角度,这个“起七七,终七七”事件,看上去还是有破解余地的。这且不管它,我更关心的是它的造作与流传,遗憾的是,多年追查,所得颇微,只收集到近十个大同小异的版本,约略可以勾勒出它的流传轨迹:从青田石碑(《回天碑》)到现代媒体(《申报》),再到民间口碑(在中国南北,抗战前线多有流传,《寻找抗战老兵》只是其中之一)。
有意思的是,我还找到了一篇叫《七七碑与汪逆像》的短文,后半部分提到1938至1940年间,绍兴城有人雕了一尊汪精卫的跪像,万人跨踩云云,前半部分则说到作者称之为“七七碑”的《回天碑》,据他所知乃是了了和尚所作。其人早年曾入清季绍兴大通学堂,民初有谋刺浙督杨善德的嫌疑,遂逃到普陀遁入空门,后回绍兴,主持石屋塔院兼掌炉峰观音殿,因其职务之便,而为战争所愤,故有此举。石碑后舁入绍兴城中,放在孔圣殿所改成的民众教育馆中展出,广为人知;后来的汪精卫像也在彼处。1940年秋天,日军窜掠至绍兴,三日后退去,碑与像不知所终,想必毁于当时。
这篇文章见于《浙江文史数据选辑》1962年第2辑。作者署宋崇厚,今可考知宋字韵藻,生于1895年,卒于1977年,撰文时为绍兴县政协委员。1911年武昌起义发生时,他正在绍兴府中学堂就读,踊跃于街头运动。其时鲁迅恰在绍兴府中学堂任监学,所以宋一直以鲁迅学生自居,近几十年鲁迅研究界,偶见引用他关于鲁迅在辛亥革命时期活动的回忆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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