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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秀丽、沈志华、雷颐对谈:李敦白很左,深度介入“文革”
李敦白1921年出生于美国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他是一个深度参与了中国当代历史进程的美国人。年轻时以一颗赤子之心,抱着改造旧世界、追求公平合理的新世界的美好愿望,秘密加入美国共产党。
他在二战结束的时候来到了中国,开始投身跌宕起伏的中国革命和建设,历史长达35年。
他与共产党的许多高级领导人,包括宋庆龄、毛泽东、江青、周恩来、刘少奇、王光美、任弼时、邓小平、王震、李先念等,都有非常密切的私人交以往。
在《我是一个美国的中国人——李敦白口述历史》这本书中,李敦白也回顾了许多与这些领导人在生活中密切交往、交流的一些细节,而且非常客观真实。
6月28日,北京彼岸书店,青豆书坊邀请了徐秀丽,《我是一个美国的中国人——李敦白口述历史》的作者;沈志华, 华东大学历史系终身教授;雷颐,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围绕李敦白的传奇人生进行了深刻的讨论。
以下为讲座部分内容:
徐秀丽:美国的中国人李敦白
李敦白现在应该是93岁了,他90岁之前我并不认识他,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引发我撰写这书本,有一段时间,我去美国访问,在一个场合见到了他。见他之前,只大概听说过他,但是我没有像徐老师那么清晰地知道他是一个有什么身份的人。我只是知道他是一个美国人,到过延安,在中国长期生活。跟他认识以后,我觉得他和他的故事对我非常有吸引力,我们好像很难找出来这么一个人物,所以呢,后来就和他在交流当中就产生了这么一个写他的口述历史的想法。
他1921年出生在美国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很年轻的时候,也就是他在上大学的时候就秘密加入了美国共产党,参加争取平等权利的运动,参加劳工运动,后来他参加了美国军队。在部队时,被选拔去斯坦福大学学了一年的中文,所以他后来才会与中国有这么深的渊源。
他1945年10月到昆明,二战刚刚结束,他是作为美国共产党员与昆明的中共地下党接上了头。然后到1946年初的时候,他被美方调到了上海陆军总部,做赔偿损失的工作。
后来,他到了中原解放区,认识了李先念。当时,中原是焦点。在中原解放区,他作为联合国的工作人员,住了一段时间。当时,他从一个美国将军那边得到了一个主要的消息,然后报告了李先念,这个事情也是他后来得到中共信任的一个最早的契机。后来他去了延安,去了延安以后有两三年的时间,在新华社从事广播英文稿翻译的工作。在新中国成立之前,就是1949年初的时候,他被逮捕了,被关进了监狱,直到1955年出狱,出狱以后,在中央广播事业局工作。一直到1968年再次入狱。20世纪60年代,他参加了中国的很多的政治运动,包括大跃进,尤其是文革,成为一个文革时期的一个大红人、1967年再次被关进监狱,一直到1976年被放出来。
出狱以后,他觉得中国社会变化太大,他已经不能适应中国社会,1980年回到美国,后来成立了“李敦白有限公司”,仍十分关心中国的事情,做中美之间的桥梁。李敦白的一生,就是这么一个传奇的经历。
这么本书即将出版的时候,他准备过来,但是因为身体不是特别好,还在美国住院,所以无法成行。在做这个口述史的过程当中,我有一些比较深的一些体会。我想大概说一下。
第一,他的口述史,我觉得可以对中国近当代历史上的一些事件、一些人物起到一个补充或者纠正的作用。
第二,我有一个比较深的体验,今天我们沙龙的主题是理想主义,但估计这本书出版以后,读者还是不能理解他的一些言行,特别是他的理想主义。
我觉得看他的整个一生,把理想主义放到他人生的链条里面,其实是可以理解他做出的每一个选择的,我觉得他的一生,他的一些言行,都可以找到这种理想主义的影子。
但是,他的理想主义好像不是共产主义的理想,他这个人,其实终极和本质的理想,还是对人类的公平正义的追求,这点是最明显的。
第三,他对中国的感情特别真,特别深。就拿这本书的书名说,他经常讲他是一个中国的美国人,确实是这样。回美国以后,他一直来往中美之间,他原来最关心的是外宣,他觉得中国做的不好,所以他每次来就很着急,他觉得中国在处理国际关系上有一些问题。他最着急的就是这个。
第四,我觉得这个人的个性是非常坚强乐观的。他的人生也可以说是一个励志故事。坚信共产主义,我觉得是他的一个信仰,其实也是一个他的方法。
我觉得普通人可能很难像他这样。回美国的时候,他已经59岁了,面临很大的生计问题的挑战,但他勇敢乐观面对,最终解决了经济的窘迫问题,还开了一个咨询公司,晚年过得挺幸福。我觉得这跟他的个性都有非常大的关系。
他做的咨询公司,业务主要是把他们美国的资本带到中国来。李敦白对中国的政府机构也很好,他从来不在中国这里收钱。
第五,这个人的情商非常高,情感丰富,非常善于跟人交往,而且表达得非常到位,我有一个很深的印象,他非常爱他的太太,而且很充分的表达爱,这个也是很特别的一个特点。
沈志华:毛泽东怎么能承认李敦白是间谍呢?
我原来看过一份档案,里面讲到李敦白被捕的事情。我现在把这个档案和这个回忆录一结合,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很清楚明白了。
怎么回事呢?1949年1月国民党要提出跟共产党和谈,怕美国人干预中国事务,斯大林就给毛泽东发了一个电报,说你不要让美国人参与调停,如果要和谈的话,只能由苏联人来参与。
毛泽东回电了,说我根本就不想谈,有什么可谈的。结果他们俩就来回地发电报。后来,美国人发表声明,说我们根本就不参与调停。这弄得斯大林非常尴尬,非常恼火,他认为这个事一定是中共中央泄密的。
斯大林觉得中国人嘴不牢,就给毛泽东发电报说,你不要再来苏联了,我派人去。他派的米高扬来到中国后,与毛泽东前前后后谈了12次。
现在关于米高扬访问西柏坡的档案,已经有54件。这54件中就包括12件会谈纪要,包括他和斯大林往来的电报。也包括他于1958年、1960年给苏共中央写的报告,这两份报告综述他访问西柏坡的情况。
这样来看,这件事由斯大林引起的。斯大林对毛泽东说,一定是你们泄密的。毛泽东当时非常生气,说这是不可能的,这事只有我们五大书记知道,加上两个负责发报的人,就这七个人知道,负责发报的人中,有一个就是你们苏联的。因此不可能是我们泄密。米高扬说,那就是你们周围有什么人泄露了的消息。
毛泽东顺便说了一嘴,说也有可能,他顺便晚上就发了一个电报,问我们这边是否有美国人。他问周恩来,周恩来说有,我们中共中央有两个美国记者。马海德医生也参与中央的工作,李敦白也参与了。李敦白可能更重要。因为他翻译了好多特别核心的高层的文件。
米高扬得到这个消息以后就去找了捷列宾。你们知道斯大林回电怎么讲的吗?斯大林说,这就对了,这两个人就是阴险的美国间谍。我现在明白毛泽东为什么说不可能是我们这边的美国人泄密。
你想想,李敦白是谁,是周恩来推荐他去延安的,叶剑英给他开的条,又是李先念给他入的党。还得有五大书记之一批准,李敦白才能入党呢。毛泽东怎么能承认李敦白是间谍呢?所以毛泽东坚决反对。这个米高扬他只是一个传话的,他就没说什么,就又给斯大林发了一个电报,说毛泽东非常生气,说他们是诚实的人,下一步我该怎么办?斯大林回电就两个字——“坚持”。
所以米高扬他第二天又跟毛泽东谈判,说李敦白和马海德他们就是美国特务。毛泽东说,好,你们把证据拿出来,你们要有证据我马上逮捕,你们要是没证据,是不是管的太具体了。后来米高扬就没再坚持。这就是档案里头反映的情况。
后来米高扬给苏共中央在1958年写的报告里面讲一句,说其实我们没有任何证据,就是不知道斯大林为什么这么说,并且坚持这么讲。在斯大林发的电报里面,还有一段话,说那个斯特朗就是美国间谍,她削尖了脑袋到莫斯科来就是为了刺探我们的情报,这个跟后面李敦白的被捕可能也有关系。
米高扬在报告中说,我离开西柏坡以后,因为我们抓了斯特朗,所以中共受到了压力,最后还是把李敦白给抓了。现在,我们把这个回忆录和苏联的这些解密档案联系起来看,这个事情应该就比较清楚了。
至于为什么抓了李敦白,马海德没抓。我猜想可能是因为,马海德是斯诺介绍来的,斯诺跟毛泽东的关系非常密切,马海德跟毛泽东的关系也特别密切。但马海德也被迫离开了中共中央。马海德就只当医生吧,不要在中共中央工作了。马海德到底也是受了牵连。大概就是这回事情。所以,我觉得今后我们做口述史,最好让历史学家来跟着一块做。这样就能把握,可信度会比较高。
什么叫现实,什么叫理想主义,我现在得出一个结论。因为我觉得我个人的经历虽然比不上李敦白那么曲折,但也有相似的地方。
我想至少我有三点跟李敦白相像,虽然说程度上不一样,第一,他1949年在西柏坡被捕,1950年押解到北京。我就出生在那,因为我父亲也是解放军人,进城以后,就住在关李敦白的地方附近。所以我想我那个时候很可能见过李敦白,只是我那个时候太小,没有记忆。
第二,他进了两次监狱,我也进了两次监狱,就是没有他时间长。
第三,我想界定一下理想主义者的定义。年轻的时候谁没有理想,但是理想一定会跟现实冲撞,很少有人年轻时候的理想顺顺利利就能实现。能克服现实当中的各种挫折,阻碍,困难,你就成为理想主义者了。
如果理想不能逾越这些障碍,那么你的理想就被现实浇灭了,你就不能成为理想主义者。我跟李敦白第三点相似,就是有理想。到目前为止,我想做的研究差不多都实现了。但是我知道后面越走越困难,因为现在我的文章越来越难发表了。
我不想给别人带来麻烦。但是我想人一定要坚持自己的理想。理想不一定都正确,看你从哪个角度看。理想主义者对理想主义的判断是一个过程。如果你在一生当中都在坚持这个理想,那么你就是理想主义者。所以我觉得我就是理想主义者。
雷颐:李敦白很左,是美国的“乡村知识分子”
看到这本书,我想到一个很时髦的游戏名词——满血复活。李敦白又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满血复活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你们很多人不知道,李敦白是一个大红人,可谓红得发紫。在上世纪60年代,他很欣赏江青,在江青与周恩来之间,他更倾向于江青,因为他认为江青代表更革命的新生代,江青也很支持李敦白。文革初期,不同的造反派都寻求李敦白的支持。他支持哪派,跟江青一说,这派马上就红了。造反派都争着李敦白的支持,一个造反派让他戴上其袖章,跟他照个像,另一个造反派一看,急眼了,那我们也让李敦白戴上我们的袖章,也跟他照个相。而李敦白,也特别积极,特别高调。
他主动积极地深度介入了中国的“文革”。读了这本书我才知道,原来别人给他介绍的第一个对象是王光美。他跟王光美没谈成,彼此对对方都没感觉。他请王光美吃了一次回锅肉,王光美也回请他吃一次回锅肉。
李敦白很左,因为刚才讲了,他觉得自己是理想的一个代言人,他的理想就是要参加中国革命。为了中国革命,哪怕被关进监狱,他也不后悔,反而认为这是为革命应该做出的牺牲。所以,被从监狱放出来后,他更加觉得中共伟大,毛泽东伟大。他去别人家里玩,大家在一起喝喝酒,发发牢骚,他呼吁赶紧向中央汇报。
他很左,并且他后来也承认,他不断把外国专家的一些表现汇报给有关方面。所以他越来越受到重视。他还参与了毛选的英文版翻译工作。文革中,他就觉得只要毛主席发动的,就一定是对的。
最明显的一次,就是1967年4月10日,清华大学批斗王光美,背后是江青支持的,邀请他去。周恩来劝他不要去,李敦白却认为,周恩来属于老去的革命派,江青才是新生代革命派。他很欣赏这时候的江青,所以就参与了王光美的批斗会。文革中,他表现格外积极,特别高调,他认为这是积极参加外事事务,是抢夺外交部大权的涉及大是大非的重要事情。他太深入地介入了中国的政治。突然一夜之间,他被软禁,继而被正式批捕。
入狱前,他看到他的批捕书上有13个中央领导的签名。在监狱中,他被反复审讯: “你跟王光美什么关系?”想从这儿打开缺口。后来,有人要整周恩来,又企图从他这里打开缺口。
这本书里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李敦白说他看错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是钱钟书。钱钟书也参与了毛选的英文版翻译工作。李敦白当时特看不起钱钟书。毛泽东几次请李敦白等人去吃饭,钱钟书也不参加。李敦白说当时他们都在背后嘲笑钱钟书。
有人跟我说过,钱钟书是一个刻薄人,但也是一个干净人。
经过那个年代的人,都知道在那个年代能做一个干净人是很不容易的。钱钟书始终明白,我只是做完我的工作,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些活动也不要求参加,一些宴请也不参加,我觉得这个书还有一个价值,虽然我们都知道,但由李敦白的口吻说出来,毕竟就不一样。
李敦白谈到外国专家在中国的待遇。中国给外国专家特殊待遇,外国专家不了解中国的社会。李敦白这些人虽说有理想,但是根本不了解中国。李敦白这种人,其实就是他在书中说的“乡村知识分子”。在美国有这样一种人,聪明,坚定,但见识不广,被称为“乡村知识分子”。我觉得李敦白就是这样的乡村知识分子。
实际上,你看这些外国专家写的回忆录,就很有这个乡村知识分子的味道。理想主义我总觉得有时候会导致人走偏的,如果没有一种正确的,或者理性的,或者人道主义的价值观,怎么说呢,往往会产生一种错觉。比如说,李敦白在延安就认识江青,觉得江青就是非常的贤惠,温文尔雅。在文革初期,他才发现江青跋扈,但并不反感,反而认为这是一个革命者应该的可以被理解的激烈姿态。
文革中,他都是支持江青,觉得江青代表了理想,代表了荣誉。他说他当时的看法就是这样。
所以,这就是说,理想主义如果没有一个人道主义的理性知识作为根基,那有时候得出的结论,会很让人揪心。李敦白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想,原因可能如下:第一,他年轻时就秘密参加美共,完全接受了他的那个理想主义和苏联的教条。
第二,他觉得中共对我这么好,我自己要积极响应革命的要求,要比中国共产党还要更严格地要求自己。第三,我是一个美国人,但我更是一个中国共产党党员,所以我要积极。
他在口述中也说了,那些外国专家都不理他了,他也觉得很孤独。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悲剧。
演讲人简介:
徐秀丽:《我是一个中国的美国人——李敦白口述史》撰写者。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近代史研究》杂志主编。主要研究中国近代经济史,涉猎近代政治史和社会史研究。
沈志华:著名历史学家,中国社会科学院亚太研究所兼职研究员、中国史学会理事、香港中文大学中国当代文化研究中心名誉研究员、北京大学历史系兼职研究员、中国人民大学历史系兼职研究员、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终身教授,国际冷战史中心主任,北京大学历史系兼职教授,香港大学名誉研究员。
雷颐: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员,著名历史学者。研究方向为中国近代思想史、中国近代知识分子与当代中国史。主讲《中国近代史讲析》、《法西斯主义理论剖析》、《辛亥百年的变与不变》等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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