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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如果能焊接一寸《卡拉玛佐夫兄弟》
斯坦纳在《人文素养》一文中曾这样发问道:“如果能当作家,谁会做批评家?如果能焊接一寸《卡拉玛佐夫兄弟》,谁会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反复敲打最敏锐的洞见?如果能塑造《虹》中迸发的自由生命,谁会跑去议论劳伦斯的心智平衡?”虽然凭着风格之力,批评也可能成为文学,但几率实在太小;而批评家呢,过的是一种二手生活,回望来路时所看见的也不外乎是“太监的身影”。
这一番话,也许会令批评家表情尴尬,承受力较低者,甚至会脊背发凉,头皮发麻。一个有智慧的人来打击你也就罢了,要是还有一个呢?在李静的新书《必须冒犯观众》中,关于写作与批评的辩难,也随处可见。在该书的后记中,她曾自述十几年来一直尝试着做批评,搞创作,“终于得到了一点近乎废话的体会:创作与批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活计”。在与笔者的一次聊天中,她则谈到:“近来正急于还掉‘评家’头衔欠的一点稿债,就继续专心戏剧写作。”这态度,这姿势,似乎是要直奔斯坦纳所说的一手生活而去。
然而,不管是李静还是斯坦纳的话,都不应简单地视为误入歧途后的追悔,他们也并没有把批评弃若敝屣。在对写作与批评进行相当复杂的区分后,李静依然强调:“作家和批评家中的伟大者,却会消弭这两种行当的边界,共同趋向对‘精神本体’的呈现,只是表达方式不同罢了——作家用形象,批评家用观念。”同样是在《人文素养》这篇文章中,斯坦纳则指出,在大众的人文素养普遍出现问题时,批评活动的意义是无可替代的。在危机关头,“文学批评的任务,就是帮助我们作为健全的读者阅读,以精确、敬畏和快乐为榜样。
相比于创造行为,这是次要任务。但它从来没有这样重要过。没有批评,创造本身或许也会陷入沉默。”
对于斯坦纳和李静来说,文学批评有其限度。然而,更应该重视的,是他们在承认限度之后的自我超越,那就是没有将自己封闭在批评话语之内,而是时时从文学中得滋养,从哲学中得眼界,从审美中得愉悦。作为批评家,他们既谦逊,又大气。他们都是极具文体意识的批评家,更是见识卓著、能在不同领域来去自如的人文知识分子。他们还都特别强调,批评与文学的亲缘关系。李静在文章中多次对斯坦纳的这一观念表示认同与赞赏:“文学批评应该出自对文学的回报之情。”那么,批评如何回报文学?首先是把批评当作文学来经营。这意味着,批评并非只是某一知识观念的简单传达,而是智性与诗性的共振、共鸣,是审美的创造。为抵达此一境界,写作者得经历“苛刻的修辞家和严厉的思想者的双重磨练”,从而通晓诗与思的魔力。在通往语言的途中,写作者必将永远拥有双重面影,具备双重视力,比方说,既是批评家,又是作家。
为了回报文学之情的批评,还有一个特点:批评活动的开展,并非是出自批评家的职业惯性——这多么可怕,今天有无数的学院批评家正在这一泥淖当中不能自拔——毋宁说,是要通过批评来寻找、辨识自己的精神同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曾有言:“我不能成为没有别人的自我。我应在他人身上找到自我,在我身上发现别人。”而批评呢,正可以成为这样一种寻找方式。它是个体与个体间得以互相理解,甚至是心心相印的精神通道。批评可以让我们发现“他者”,找到“我者”,可以完成自我认知,可以培育、完善个人的主体性。以此为理念,不管是谈论批评同行也好,还是谈论写作同行也好,批评者的所思所言,往往也适于自身。比如在《“耳朵”与缪斯》这一关于许志强的“批评之批评”中,李静写道:“他的文字有着‘用脑过度’(他评论奈保尔等人时爱用的词)的智性硬度,细细咀嚼之后,却让人感到蓬勃蓊郁的生命回甘。他追迹的不是新批评、新马克思主义、新历史主义、后殖民主义、解构主义和符号学,不是德里达、萨义德和詹明信——他们总试图用自己的解码活动覆盖文学杰作;相反,他追随的是‘作家批评’、‘主题批评’和‘老式批评’,是纳博科夫、哈罗德·布鲁姆和乔治·斯坦纳——他们深信,‘文学批评应该出自对文学的回报之情。’”这用来概括李静的批评,也非常相宜。
以上两点,虽然尚不足以概括作为“对文学的回报之情”的批评,但我们似乎可以稍稍接近《必须冒犯观众》了。与李静的上一本书,也就是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11年度文学评论家奖的评论集《捕风记:九评中国作家》有所不同的是,《必须冒犯观众》一书除了批评文章,还有若干随笔。它并没有依主题而划分边界,而是取编年体的形式。这些文字,或是对作家作品的批评,或是个人观赏话剧后的感受,或是针对文艺复兴等公共话题的讨论,或是《中国随笔年选》的序,聚而集之,则可视为作者本人11年精神史的路标。当这些不同文类不同主题的文章结集成书,表面看来不无散乱,其内在脉络却异常清晰,那就是对“精神本体”的持续追问与强调。李静所理解的“本体”,意指的是“你不需要通过感官就能感知的那种本源性的事物”,“‘精神本体’就是本源性的精神存在。”“精神本体”由意义与自由这两种互有关联的存在构成。它们先于并且高于一切知识,是人类精神之火的光源,是衡量一切精神创造的根本尺度,也是文学批评乃至写作的前提。李静在书中多次谈到木心和王小波——对于他们的自由与丰饶,他们的智思与诗心,李静有追怀,有激赏,有愉悦,也有沉痛,为的正是他们都是有精神本体的作家,是心气相通的同道。
蒂博代曾把文学批评分为“求疵的批评”与“寻美的批评”。强调对文学的回报之情,似乎很容易使得批评偏于“寻美”这一端。然而,在《必须冒犯观众》中,我们看到的是另一情景:既有寻美的热烈,也有“冒犯”的角力;既有抽丝剥茧的解构,也有抽丝织锦的建构。它的作者似乎倾向于认为,批评既是对话,也必然是一场博弈。对话和博弈的对象可能有所不同,却始终不可或缺,是批评活动的两面。因此,读李静的文字,你总是有一种充满快意的紧张。她的精神世界如此炽热,如此浩瀚,又始终没有偏离理性、意义、自由与美的主导,恰似内有激流的大江大河。她的文字,经得起一读再读,永远能给你惊喜。好吧,我得坦诚些,承认这里的“你”应该换成“我”——上述的一切,都是我的个人感受。读完此书后,我曾主动允诺要写作书评,最后却发现这实属多余:我所想说的,其实李静在书中早已说过。如果这篇笨拙的书评我还将坚持发表,那也不过是出自一个读者的回报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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