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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最著名的精神分析学家写的弗洛伊德传记
《成为弗洛伊德》,这是英伦精神分析学家亚当·菲利普斯(Adam Phillips)所撰写的一部传记的缩写,全书不足二百页,也没有劲爆的料,但却是一本大胆的书。这本书意味着对弗洛伊德及其事业的修正史学,其中的隐匿目的从未被声明,却一直很明显——帮助我们挽救弗洛伊德作品中最好的一部分并抛开其他部分——过时的理论和笨拙的术语让弗洛伊德成为一幅漫画,而不是一个有趣的思想家。(当然了,人们也可以讨论这个目的是否值当。)
菲利普斯大概是当今最著名的精神分析学家了,也是一个饱受争议的人物。他是伦敦查灵十字医院七年间主要的儿童心理学家。现在,他自己开私人诊所了。他每周都把大量时间花在精神分析对象身上,只在周三写作;就是按照这样的计划表,他已经创作了十八本书。显然,菲利普斯才华横溢,约翰·班维尔(John Banville)说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爱默生”。就像爱默生那样,菲利普斯把他的多数作品视作探索性的,或者是陈述行为式的(performative)。(菲利普斯说:“一旦我写了什么看起来不错的东西,即便会有疑义,我也会保留它。”因为他好奇读者会怎么想。)纵然他不通德语,他还是出任了企鹅版弗洛伊德新译丛的编委,乔安·阿柯希娜(Joan Acocella)曾经为他的书写过书评,她说:“菲利普斯热爱弗洛伊德,他到处征引弗洛伊德。但是他笔下的弗洛伊德似乎并非我们认为的那个样子,而是更像菲利普斯本人。”读者觉得这事儿有多严重,完全取决于他有多么严谨地看待弗洛伊德。要知道,有些人宁愿要菲利普斯本人。
要让《成为弗洛伊德》中的弗洛伊德更像菲利普斯是很容易的,因为在这本书里,弗洛伊德的生平大都被隐去了。菲利普斯写到:“传统传记的写法就是精神分析的一个后果——以弗洛伊德式的角度把我们的生活看得复杂。”菲利普斯并不认为传统“生平”(life story,其中有姓名、日期、地点)有能力让我们了解任何人,至少不足以了解弗洛伊德。他认为,关于弗洛伊德的最重要的事就是精神分析——这正是弗洛伊德本人为我们了解其生平所选用的方法。因为,正如弗洛伊德所意识到的那样,“不管我们在讲什么故事,我们都是在讲我们自己想要的故事……我们可以追问,正如弗洛伊德的作品所鼓励和允许我们的,在生命中的任何时刻,他想从精神分析中获得什么,他想寻求的快乐是什么,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对自己做了什么,他自己所努力维系并乐在其中的是什么,他更想要忽视什么。”总之,在赏花之前,要先了解它的根。
菲利普斯认为,精神分析发现了一种深层矛盾的人格。作为维也纳犹太人,弗洛伊德渴望得到尊敬,却又享受着局外人的身份;作为父亲,他却认同他的孩子们那种初出茅庐、无法无天——要是他能如此自由地欲想、索要该多好!作为一个发奋者,他最看重雄心壮志(菲利普斯写到:“如果你在人类心灵的发展中加入欲想,你就使野心勃勃成为了你的主题”)。与此同时,他能代入到那种失去一切的人心中,他为这个问题所吸引:“个人为了生存必须放弃什么……个人能否承受其损失,其代价是什么?”
弗洛伊德是一个有着艺术情怀的科学家,他是一个羡慕病人的医生,他是一个“双面间谍”——精神分析学家称之为“同一性分裂”。菲利普斯写到,19世纪80年代,年轻的弗洛伊德观看让·马丁·沙可(Jean-Martin Charcot)在萨特贝特里埃(Salpêtrière)治疗歇斯底里症患者,他“把这些患者等同于被遗弃的、被挫败的、被误解的人,欲望受阻碍、野心遭停滞的人;像犹太人一样使别人过度多疑的人”,而同时,“他把沙可等同于他所想要成为的人……有教养的、有文化的医生,严肃对待歇斯底里症并处理它们令人糊涂的混乱困境。”菲利普斯认为,弗洛伊德的才能在于他重视自己矛盾的感觉。他并不认为这种矛盾的感觉需要消解,恰恰相反,他提出了一种新的人格——精神分析学家“既要站在病人的安危这一边,又要有破坏的欲望”。
如果说“成为弗洛伊德”背后有什么关怀的话,那就是把精神分析当作交流(菲利普斯所说的“社交性”)而非治疗。这是一种帮助人们表达自己的方法(或者是一种让人们发觉他们是如何已经在表达了的方法)对于菲利普斯来说,弗洛伊德的作品是某种反叛——反叛医学、社会以及对秩序的错觉。(弗洛伊德试图“解释——某种明显适用于他那一代犹太人的东西——人从受其胁迫的东西中能产生出什么来”)但弗洛伊德的反叛和他同时代的那些现代主义艺术家不同,他的反叛更像是译者或批评家细微的、矛盾的反叛。菲利普斯说,弗洛伊德发现了现代人已经不自觉地成了自己生活的艺术家,这多么富有创造性,又多么令人不安。正是他们再现出来的能力——寻找各种方法手段暴露他们欲望,不管这些欲望以何种伪装的或违背初衷的形式呈现;比如梦、无心之言、乖张的或神经过敏的症状——使弗洛伊德印象深刻……弗洛伊德意识到,他的病人正努力忙于他们的精神生存,但是是像艺术家那样,而非像科学家那样;而他们的材料就是编码于他们的性别中的私人历史。他们并不是、或者只是短暂的经验主义者,他们是幻想家。他们的改编不管多么痛苦,却是天才的富有想象力的,但他们被阻碍了。他们的症状正如作家的思维中断,或更像演讲者的言语中断。事实上,弗洛伊德正在成为他们新一类的好倾听者、支持者;成为能明白他们奇怪的言谈方式并能得出结论的人;成为如同好的父母或好的艺术批评家般能够欣赏他们所想的、所能做的,并为之提出根据的人。
菲利普斯用如此确信不疑的格言写作,好像结论显而易见似的。事实上,这是对弗洛伊德的独特解读。菲利普斯并没有考虑作为科学家的弗洛伊德(旨在发现人自身的规律),也没有考虑作为诊所医生的弗洛伊德(旨在治愈),也没有考虑作为煽动者和疯子的弗洛伊德。可能是因为“成为弗洛伊德”已经成了剑桥的系列讲座,他就不怎么引用弗洛伊德的作品了,这就使得很容易忘记它们的怪异,稍微有点错乱的特异性。
我自己感觉菲利普斯是对的。他把注意力放在了弗洛伊德思想中最重要的部分上。事实上,在菲利普斯看来,精神分析的结局是悲剧性的。他认为弗洛伊德恰恰是他本人成功的牺牲品。最开始,弗洛伊德像一个好的批评家一样让病人保留他们的秘密。但是,随着精神分析方法自足起来,发展出自己的规则和信条,分析者开始讨论自己的病人。“自从弗洛伊德发现他称作潜意识的东西,究竟潜意识在多大程度上被允许(至少被精神分析的拥有者所允许)不被意识到,就从未被明确。成为潜意识的专家会怎么样呢?” 菲利普斯写道,“精神分析学家是否真知道人们在说什么,还是只知道如何让人们为他们自己说话?”一项最初被定性为不确定的事业变得太确定了。虽然菲利普斯贯穿于《成为弗洛伊德》中都谈论了弗洛伊德后期的书——比如《文明及其不满》、《超越快乐原则》——当弗洛伊德五十岁的时候,叙事却非常突兀地停止了。他似乎要说,那就是精神分析工作变得患幽闭恐怖症似的、具有支配性的时候。似乎菲利普斯必须往别处看了。
我认为这本书说出了我们时代的某些心声:我们渴望的那个弗洛伊德是译者弗洛伊德,而非弗洛伊德医生;是健谈的、有同情感的、好奇的弗洛伊德,而非敏锐、乖张和自信的弗洛伊德。(也许在一个我们交流得前所未有的多的一个时期,交流的困难反而变得更加明显了。)我也不禁觉得这么写一本弗洛伊德的“传记”有点不负责任,就是说,他的写作方式如此具有偏见而又好争论。正如菲利普斯自己所说:“弗洛伊德告诉我们,我们所可能的观察视角都源于我们的盲点;我们决定不了解什么,迫使我们了解其他的事。”弗洛伊德并没有向我们呈现完整的弗洛伊德,但是如果你信奉弗洛伊德的话,那就应该意识到,你永远无法看到一个完整的人。我们只会看到我们想看到的那一方面。
(落崖编译自The New Yor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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