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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我读︱当青涩男孩遇上黑帮大佬:肯尼迪vs赫鲁晓夫
肯尼迪&赫鲁晓夫:一个猎人撞上一头异兽
1961年6月3日,星期六。
先行团队为肯尼迪的到来做了精心的设计,这些安排的目的就是为了扰乱赫鲁晓夫的心态。赫鲁晓夫曾对自己的团队说他很嫉妒肯尼迪在全球日渐高涨的人气。苏联越是反对机场隆重的迎接仪式和庞大的车队,奥唐奈就越是坚持。苏联人每反对一次,他就又增加几辆豪华轿车和几面国旗。
维也纳成为了举世瞩目的焦点。从没有哪两个领导人的高级别会谈引起过这么多国际媒体的注意。届时至少有1500名记者带着他们所有的装备和助手记录下两人会谈的情景。
中午12:45,摄影记者抓拍下了两人历史性的首次会面。在美国大使官邸门前的顶棚下,两人站在铺着红地毯的台阶上,摆出照相的姿势。棕色的石柱支撑着这栋灰色的水泥建筑的顶棚。他们背后是一个圆形的铺着碎石的小院子,密集的冷杉、雨中的垂柳一起将小院里的风景遮住。
仅仅几分钟之前,苏联领导人坐在豪华的黑色苏联轿车内,健硕的大腿伸出车外摇晃着;而肯尼迪则轻松地从台阶上跳下,似乎在找回失去的活力。打针、吃药和一件勒紧的束腰缓解了肯尼迪的背痛,他现在的表现让人丝毫看不出任何病痛。工作人员预想了各种情况,但肯尼迪与赫鲁晓夫的初次会面仍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很多尴尬。
肯尼迪操着波士顿的腔调,用总统竞选时的老练口吻、条件反射似的问候道:“你好,很高兴见到你。”
赫鲁晓夫通过翻译说:“我也很高兴。”
这位秃顶的共产主义世界的领导人身高只到肯尼迪的鼻子。奥唐奈事后非常后悔当时没带摄像机,无法记录当时让他吃惊的场景:肯尼迪研究“这个又矮又胖的苏联领导人”的举动有点儿太明显了。
肯尼迪退后几步,一只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缓慢地上下打量赫鲁晓夫,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甚至在周围摄像师都叫嚷着让两人摆出握手的姿势时,肯尼迪仍不断注视着赫鲁晓夫,就好像一个猎人经过多年的搜捕终于撞上了一头珍禽异兽。
赫鲁晓夫对外交部长葛罗米柯嘀咕了几句话,就进屋了。
当今最有权势的两个人在音乐圣地见面了《纽约时报》记者拉塞尔•贝克描述两人初次会面的情景时,想到了146年前梅特涅、塔列朗和其他欧洲领导人在维也纳会议上探讨如何让欧洲保持一百年的稳定。不知当时领导人见面时与今日会有何异同。他写道:“这里是华尔兹舞、感伤主义音乐、热狗和哈布斯堡家族的故乡,当今最有权势的两个人在这个音乐圣地见面了。”
《华尔街日报》将两人比喻为即将入场的重量级拳击手:“美国总统是新生代,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赫鲁晓夫的学习生涯异常艰苦,他主要的政治抱负还没有实现。论实力,这两个人就像是1807年在尼曼河中央的竹筏上讨论重新瓜分欧洲的拿破仑和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一世 。而两人交锋的地点选在了古老的维也纳,这个城市曾凭借自身的力量成为欧洲权力的中心,但现在只是一个渴望和平自保的小国的首都,这一安排确实很有戏剧性。”
《华尔街日报》认为“最糟糕”的结果将是肯尼迪坚守承诺,他来这里只是为了更好地了解赫鲁晓夫,而不会在柏林问题或其他任何问题上与之谈判。
欧洲各大报纸铺天盖地地描述了这一事件的历史意义。很有影响力的瑞士报刊《新苏黎世日报》遗憾地说肯尼迪没有听从自己的建议,他还没准备好,就去和那个顽固不化的领导人见面了。德国的知识分子报纸《时代周报》从维也纳发来报道:“西方国家现在面临的问题就是德摩斯梯尼对雅典人的演讲中提到的问题,他在讲到防备马其顿的菲利普时说,你面前有一支大军,一个人手持武器站在你面前称自己为了和平而来,但他的真实意图却是战争,这时,你除了摆出防御的姿态还能做什么呢?”
意识形态之争:思想从不会屈服于刺刀和导弹
赫鲁晓夫与肯尼迪的初次会面是在他1959年首次访美时,在参议院外交委员会的会议上。肯尼迪回顾了当时的情景,以此拉开了两人在维也纳为期两天的对话。
赫鲁晓夫在会谈中一直保持高人一等的姿态。他说自己也记得那次会面,尽管他对肯尼迪“除了说你好和再见以外就再没说过别的”,因为这位当初的参议员来得太晚了。为了表现自己的远见,赫鲁晓夫提醒肯尼迪自己当时就认为他是一位前途无量的政治家。
肯尼迪反过来提醒赫鲁晓夫,他当时还说作为参议员,肯尼迪实在太年轻了。
赫鲁晓夫对肯尼迪的记忆表示怀疑。他当然说自己“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因为年轻人都想看上去老一些,而老人都想看上去年轻一些”。他说自己在22岁头发过早地花白之前,也是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赫鲁晓夫开玩笑说他“很愿意把自己的年龄匀给肯尼迪一部分,或者与他交换年龄”。
从这次开场白开始,赫鲁晓夫就奠定了这次对话的基调和步伐。面对肯尼迪简短的陈述和问题,他要用更长的话来回答。为了能在初期掌握主动,美国方面希望第一天的会谈在美国大使官邸举行,第二天再转移到苏联使馆,苏联同意了这一安排。不过,第一天在会谈中感到像在家中一样自在的反而是赫鲁晓夫。
为了重新掌控些许局面,肯尼迪概述了他对本次会谈的期望。他说尽管两国“政治制度和社会制度都不同,都与其他国家组成了同盟,在世界上很多地方存在竞争”,但他希望美苏两个超级大国能够共同努力,避免发生冲突。
赫鲁晓夫详细说明了他所谓长期的努力,“以发展与美国及其盟国的友好关系”。与此同时,他说:“苏联不会牺牲其他民族的利益来与美国达成协议,因为这并不是和平。”
两人同意第二天再讨论柏林问题,所以第一天对话的焦点集中在了一般关系和裁军问题上。
赫鲁晓夫说他最担心的是美国正试图利用经济上的优势对苏联施加影响,这很可能引发冲突,暗示了苏联越来越依赖于西方的贸易和贷款。赫鲁晓夫说,假以时日,他会让苏联比美国更富有,不是通过对外掠夺,而是通过发掘自身的资源。
肯尼迪简单地表达了苏联的经济增长让他印象深刻,但赫鲁晓夫并没有接话,而是重新主导了谈话的方向。他抱怨说约翰•福斯特•杜勒斯是苏联的敌人,他在1953年到1959年担任艾森豪威尔总统的国务卿期间,曾试图清除共产主义。杜勒斯的名字从赫鲁晓夫嘴里吐出时活像是一句咒骂。赫鲁晓夫说杜勒斯不承认“在理论和实际上”两种制度都将继续朝夕相处。赫鲁晓夫对肯尼迪说他不会在这次会谈中“试图向肯尼迪证明共产主义的优越性,同样,肯尼迪总统也不要浪费时间来把他变成资本主义者”。
在这次峰会之前,汤普森大使曾劝告肯尼迪不要在意识形态上与赫鲁晓夫争论,这不仅会浪费很多宝贵的时间,而且面对一个毕生从事共产主义事业、富有多年辩论经验的共产党员,肯尼迪不一定能赢。然而,肯尼迪过于相信自己的说服能力了,以至于来到维也纳后他一定要与赫鲁晓夫辩论一番。
肯尼迪不顾汤普森的忠告,继续在意识形态的问题上与赫鲁晓夫展开针锋相对的攻击。肯尼迪事后解释,他认为要想在讨论其他问题时得到赫鲁晓夫的尊重,他就必须在意识形态这个问题上与赫鲁晓夫好好辩论一番。肯尼迪对赫鲁晓夫说:“我们的立场是人民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肯尼迪担心的是有些政府并没有表达人民的意愿,这些政府都是莫斯科的盟友,它们正试图控制这些与美国利益相关的地方。肯尼迪说“苏联认为这是历史的必然性”,但美国并不这么认为。肯尼迪担心这种情形会将苏联和美国引入军事冲突中。
赫鲁晓夫怀疑肯尼迪“想制造一个屏障,阻碍人类思维和道德的进步”。赫鲁晓夫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不是人力所能改变的,西班牙宗教法庭将那些持不同意见的人烧死了,但这些人的思想并没有被烧毁,而且他们最终取得了胜利。因此,如果我们在理念层面纠缠不休的话,两国间的矛盾和冲突将不可避免”。
苏联领导人尽情享受着唇枪舌剑的乐趣。肯尼迪笨拙地想找一个缓和点,便说共产主义在如今的波兰、捷克斯洛伐克这样的地方还可以暂存,但至于没有被苏联控制的地方,美国就不会允许共产主义继续扩张了。美国官员事后读到这次谈话的抄本时大为震惊。在承认将欧洲划分为不同势力范围这一问题上,肯尼迪比他的前任们都更加坚决。肯尼迪似乎是在暗示如果苏联放弃继续扩张共产主义势力,他就会将那些正在寻求自由的华约各国继续抵押给苏联。
赫鲁晓夫给这个任性的学生又上了一课,他提醒肯尼迪共产主义思想并不是发源于俄国人,最早提出这一思想的是德国的卡尔•马克思和弗雷德里希•恩格斯。赫鲁晓夫开玩笑说即使他放弃共产主义——他很明确地告诉肯尼迪这是不可能的,但共产主义的理念仍会继续向前发展的。赫鲁晓夫希望肯尼迪能明白,承认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是当今世界两大基本意识形态,这对于“整个世界的和平发展是必需的”。赫鲁晓夫说,无论哪种意识形态得到传播,那一方自然都会非常高兴。
如果要确定这次峰会由哪一方掌握了谈话,那么赫鲁晓夫无疑早早地确立了领导地位。肯尼迪事先对赫鲁晓夫牢不可破的强势没有作任何准备。不过,和其他美国高官一同旁观的汤普森知道,根据以往的经验,这只不过是赫鲁晓夫的热身活动。
赫鲁晓夫说:“思想在过去从不会屈服于刺刀,现在刺刀被淘汰了,思想也不会屈服于导弹。”在思想大战中,苏联的政策不需要使用暴力手段就可以取得胜利。
赫鲁晓夫:幸亏有我,否则你怎么可能当选总统?!
午餐临近结束时,肯尼迪点了一根雪茄,将火柴扔在了赫鲁晓夫椅子后面。
赫鲁晓夫假装惊呼道:“你是想烧死我吗?”
肯尼迪保证他不是这个意思。
赫鲁晓夫笑着说:“你是一个资本主义者,不是纵火犯。”
赫鲁晓夫直言不讳的表达完全压倒了肯尼迪含蓄的魅力。
饭后祝酒反映了两人之前谈话过程中的不对等。肯尼迪说得很简短,他称赞了赫鲁晓夫充满“活力和能量”,希望在会谈中能更有成果。
赫鲁晓夫的回应则更加冗长。他讲到只要两国共同努力,就可以阻止任何国家发起的任何战争。他谈到最初与艾森豪威尔的关系非常好,不过,他要为U-2事件负责,这一点破坏了双方的关系。赫鲁晓夫说他“非常确定艾森豪威尔事先并不知道此事”,但他的“骑士精神”让他甘愿承受指责。赫鲁晓夫说这一事件是那些希望美苏关系恶化的人精心策划的,他们成功了。
赫鲁晓夫说“时机成熟后”,他希望肯尼迪能访问苏联。但随后他又痛斥了此前来访的美国客人——前副总统尼克松。他认为“通过向苏联人民展示一个梦幻般的厨房,就能将苏联人民都变成资本主义者,事实上美国根本没有这样的厨房,也永远不会有”。赫鲁晓夫说只有尼克松“才会这样胡说八道”。
赫鲁晓夫对肯尼迪说他百分之百相信尼克松会在竞选中失利,事实正如他所料。因为他拒绝释放此前被苏联军队击落的美国飞行员。赫鲁晓夫说如果他释放了这些人,肯尼迪将在总统竞选中失去至少20万张选票。
肯尼迪笑着说:“不要逢人就讲这件事。如果全世界都知道你对我比对尼克松更有好感,我在美国会被大卸八块的。”
赫鲁晓夫为肯尼迪的健康举杯,还说他是多么嫉妒年轻的肯尼迪。然而肯尼迪在束腰下却承受着老年人的背痛,早晨“兴奋剂医生”给他注射药物的药性已经减弱了。普鲁卡因、维生素、安非他命和酶已经无法抵挡赫鲁晓夫势大力沉的攻击了。
肯尼迪已经力不从心了。尽管肯尼迪很想与赫鲁晓夫辩论一番,但他却没有攻击赫鲁晓夫最薄弱的地方。他没有指责苏联分别在1953年和1956年对东德和匈牙利使用武力。更不幸的是,他没有抓住最关键的问题:为什么无数的东德人为了更好的生活而逃往西方国家。
多年以后,参与了维也纳峰会的美国外交家威廉•劳埃德•斯蒂尔曼向学生讲述峰会的教训,讲座的题目是“青涩男孩遇上黑帮大佬”。他觉得这个题目抓住了要点,面对赫鲁晓夫野蛮的攻击,肯尼迪表现得很幼稚,几乎是在急于认错。猪湾事件打击了肯尼迪在峰会上的信心,也让赫鲁晓夫感到“肯尼迪现在就是自己的玩物”。
(本文摘选自《柏林1961:肯尼迪、赫鲁晓夫和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中国青年出版社2014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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