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帆：什么时候才能告密？

        约翰·格林没有想到，自己写的第一本青春小说就引起这么大的轰动。因为有的学生家长把状告到了学校，说这本书是色情读物。

        约翰·格林的这本《寻找阿拉斯加》讲的是一群寄宿中学学生的生活。好吧，这里面确实有色情的成分。

        迈尔斯觉得生活过于单调，为了寻找“伟大的可能性”，他离开安逸的家庭，到阿拉巴马州的一所寄宿中学读书。在这里，他遇到一群不安分的朋友，其中就有一位谜一样的女孩：阿拉斯加。阿拉斯加把迈尔斯带入了生活的迷宫，他们一同抽烟、喝酒，也一起讨论诗歌、宗教。阿拉斯加还给迈尔斯介绍了一位女朋友，一个来自罗马尼亚的女孩，拉娜。

        迈尔斯和拉娜一起呆在电视房里的时候，拉娜突然问迈尔斯：“有人帮你口交过吗？”

        迈尔斯吓了一跳，嗫嚅地说没有。拉娜小声地说：“我也没有。”

        她拉开了迈尔斯的裤子拉链，掏出他的家伙，把它含在嘴里，然后静静地等待。

        什么也没有发生。

        拉娜疑惑地问迈尔斯：“我应该怎么办？是不是要咬它呀？”

        迈尔斯急忙叫道：“不要咬，不要咬。”

        少年儿童版的色情读物。

        这其实是一本讲述青春、成长和死亡的哀伤而温柔的小说。那个神秘女孩阿拉斯加在一次聚会之后，酒醉驾车，直接撞到路边停的一辆警车上，当场身亡。她为什么要这样？她的神秘身世到底是什么样的？阿拉斯加去世之后，留下她的伙伴们在悲伤之中思考人生到底是什么。

        我想借这本小说讲的事是，什么时候才能告密？

        迈尔斯一到寄宿中学就遇到一位狂放不羁的室友。这个室友教他抽烟、喝酒、恶作剧，这些都是可以做的。但是，他郑重地告诉迈尔斯，你最不能做的事情就是告密。

        这让我想起多年前看的一部电影《闻香识女人》。年轻的学生查理无意间目睹了几个富家子弟准备捉弄校长。气急败坏的校长让他说出谁是恶作剧的主谋。说出来，就推荐他去读大学，不说，就勒令他退学。查理正在做着一份兼职，他要照顾退伍军人史法兰中校。中校曾经是巴顿将军的副官，久经沙场，但却在一次意外事故中被炸瞎双眼。查理悉心地照顾史法兰中校，也把自己的烦恼告诉了他。查理下决心决不告密，因此面临着被严惩的风险。史法兰中校挺身而出，在学校礼堂当着众人，发表了一篇慷慨激昂的演讲。

        史法兰中校激动地说：“你们的校训是什么，孩子们？给你们的同学打小报告，如果隐瞒不报，揭发得不彻底，就把你们放在火上烤……这个学校自称是未来领袖的摇篮，如果架子断了，摇篮也就摔了。它已经摔掉了，已经堕落了。造就青年，培养未来的领袖，看看吧！你们在培养什么样的领袖！我不知道查理保持沉默是对还是错，我不是法官，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他不会为了自己的前途出卖任何人。朋友们！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正直，这就是勇气……查理选择的是一条有原则的路。”

        我得承认，在被他的演讲震撼的同时，心里也一直有种疑惑。就像迈尔斯听到室友说不能告密一样，他也很犹豫：如果有人欺负我，我应该不应该告诉老师？查理为什么不能告密？那些纨绔子弟不是他的朋友，他们平素总是瞧不起出身贫寒的查理，经常捉弄他。那些纨绔子弟干的是龌龊的恶作剧，不是要冒着风险去做的正义事业。难道善恶没有标准，不应该被昭示于众吗？

        这不是伦理学的问题，而是一个社会学的问题。在家长们看来，社会就像一条河流，过去的智慧，上一代的智慧，就像上游的水一样，总会流到下游。家长们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人生经验都传给孩子，就像《天龙八部》里的无崖子，要用自己的“北冥神功”把小和尚虚竹那点肤浅幼稚的少林派内功化去，拼着一死，也要把毕生的功力尽数传给虚竹。

        然而，社会并不是一条河，而是沉积岩。从断层面可以清楚地看出来，一层一层的岩石有着清晰的分界。一代人就是一层沉积，一代人和一代人之间有着鲜明的区别。

        孩子们并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但是，他们本能地知道，父母的智慧是没有用的，真正有用的人生智慧是如何才能和自己的同一代人打成一片，关于这个方面，父母怎么有才华、怎么用心，也帮不了孩子。我们经常能发现有些孩子在家庭里和在学校里的表现差异极大。在家里的乖乖宝，到了学校里可能是欺负同学的小霸王。在家里沉默寡言的孩子，在学校里可能是话多得不得了的社交明星。

        为什么？因为孩子自动地在家长、学校两套操作系统之间切换。家长管得严，在家自然听父母的话，但一到了学校，那言行举止就得遵守孩子间的社会规范了。成长期的叛逆和冲动，更是让他们有强烈的保护意识，为了维系这个骚动不安的“亚社会”，不许告密就成了青春期孩子们的最高道德准则。

        为什么史法兰中校能够理解查理呢？军队和学校一样，都是对内有着很强的同质性、对外有着极强的异质性的小团体。学校里的团结是为了成长，为了辉煌的青春岁月；军队里的团结是为了胜利、为了在战场保住宝贵的性命。无论在部队还是学校，团队的荣誉都高于个人的荣誉。在团队内部有任何矛盾，都必须在团队内部解决，不能让上级或是其他的团队插手。

        不过，有时候，事情却不是这样的。我上小学的时候，最害怕听到的一句话就是同学们会说：“我揭发你。”老师把我们分成几个小组，每个小组都有组长。当组长的同学，最重要的职责不是上课听讲，而是盯着其他小组的学生，看他们有没有上课的时候讲话、做小动作。我跟同桌借橡皮，被揭发过。午睡的时候偷偷用吸管喝水，被揭发过。上课的时候我们都要把手背在身后，挺直腰板。有一次，书桌上的铅笔忽然滚起来，眼看就要掉到地上了，我不敢拿手把它放回文具盒，只好背着手，用嘴吹气，把它吹回原来的位置，结果，被眼睛雪亮的小组长狠狠地揭发了。

        什么时候可以告密？假如光阴可以倒流，空间可以置换，在某个时期，某个地点，你可以酣畅淋漓地尽情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