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日︱施密特为什么这么“热”？——日本政治思想学会年会纪实

        日本政治思想学会(The Japan Conference for the Study of Political Thought)是个年轻的全国性学会，创建于1994年。据说刚成立时，二十世纪日本最著名的政治哲学家丸山真男(1914-1996)也参加了，此时距他去世只有两年时间，可见老先生对后辈的支持。这个学会集中了日本研究政治思想和政治哲学的主要学者，会员有四五百名，每年五月召开全国性大会。今年五月二十四日、二十五日在日本西部的著名大学关西大学召开。笔者作为去年刚入会的会员全程参加了大会。

会场所在地：第一学舍一号馆

        关西大学环境优美，一走进去就感觉是个读书做学问的好地方。七年前余英时先生就是在这所大学被授予名誉博士学位，还做了题为“中日文化交涉史的初步观察”的精彩演讲，作为热爱余先生著述的后学踏进这所大学倍感亲切。这次会场设在第一学舍一号馆中的会议大厅，进入后就看见这次大会的主题：“国家与圈域(德文Raum：空间)的政治思想”，第一天上午讨论“国家•主权•规范理论”，下午则是讨论“圈域的政治思想”。在这天的讨论中虽然也有涉及英美政治理论的发表，但有一个二十世纪著名的政治哲学家、公法学家的名字屡次出现，似乎是当天大会的主角，他就是卡尔•施密特(1888-1985)。这位近来不管是在国际学界还是国内学界都很热的思想家在日本学界早已是耳熟能详，上世纪三十年代就开始陆续有介绍，丸山真男读大学期间就曾写过书评。日本法学界战前受德国影响很大，所以施密特的主要著作的翻译大都早于英美，有些进入二十一世纪后才翻成英语的，在日本则是几十年前就有译本，如“宪法学理论”甚至有两个译本，可见日本学界对施密特的重视。身为日本战后自由民主主义头号理论家的丸山真男本人一生熟读施密特，把施密特看作是“可尊敬的敌手”。那么这次大会上日本学者谈施密特究竟谈些什么呢？

        京都大学法学系的毛利透教授是位宪法学专家，他以“作为宪法前提的国家和通过宪法来统合国家”为题做了演讲。这位日本当今法哲学界的中坚学者比较了魏玛时期就颇负盛名的法学大家汉斯•凯尔森、卡尔•施密特、鲁道夫•斯门德以及当今巨擘哈贝马斯的关于国家和宪法的学说，分析了这些德国学者的异同，然后联系日本的现状谈了现今宪法学中的国家问题，比如他提到了日本宪法第九条关于不拥有军力的问题，也说及国家的统一性通过宪法获得保证这种宪法解释的可能性。另一位发表者、关西大学的西平等教授则讨论了施密特圈域理论的非地政学基础，从施密特的文本出发做出了细致的解释。笔者虽非施密特专家，应组委会的要求，在这次大会上以“卡尔•施密特与中国”为题，介绍了国内学界近来研究施密特的现状。中日介绍施密特的时期相差将近一个世纪，究竟中国学界为何对施密特突然感起兴趣，施密特对中国有何意义，这些都是日本学者很关心的问题。笔者围绕自己所知的情况一一向与会者做了介绍。在讨论时好几位日本学者提到了日本学界与中国学界对施密特的接受之异同。比如日本是韦伯和施密特均很重视，有些学者是用韦伯来平衡施密特，也很少一边倒的译介，如今更不可能用施密特来为国家主义做理论铺垫，这些中日之间的差异笔者听了也觉得很有意思，颇值得进一步讨论分析。

关西大学一角

        今年大会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有几位发表者都不是正式会员。据说是为了引进新鲜观点，特地请了一些别的领域的专家来发表的。比如也有国际关系的专家，从国家关系的角度来谈圈域的思想条件等等，也引起了专门研究政治思想的学者们的浓厚兴趣。

        第二天有分科会的讨论，主要是为一些研究生提供发表的机会，涉及的也都是古今政治思想，如有讨论韦伯的心情伦理概念的，也有讨论江户时代的政治思想的，更有讨论国际正义的年轻研究生，限于篇幅这里就不详细介绍了。笔者觉得颇值得一提的是压轴戏。这个压轴戏是讨论“国家主权体制发生变动中的政治教育与市民教育的问题”。领衔讨论的是当今日本政治思想学界的三位中坚学者，分别是东京大学的苅部直教授和宇野重规教授(都是六〇后)，另一位则是早稻田大学的斋藤纯一教授，他以研究阿伦特著称。他们三人围绕两位学者关于日本和英国的市民政治教育的看法做了点评，主要说的是如何在公民社会中进行公民的政治教育。记得已故著名学者李慎之先生就曾说过中国要重视公民教育，而他们讨论的恰恰是这个问题。日本战后很长一段时期学校的教育是脱政治化的，而最近有重新政治化的趋势。针对日本政府有关部门做出的关于市民政治教育的政策，几位学者都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有的发表者甚至对政府的一些不太符合自由民主理念的举措提出了尖锐的批评。他山之石可以攻错，日本学者提出的关于公民社会建设的看法也不无值得我们参考的地方。

        一般在大会第一天晚上会举行晚会，各路人马聚在一起边喝酒边交流，这是年会不可缺少的重要节目。在这个聚会上笔者见到了丸山真男的两位弟子，一位是做过东京大学副校长、现任法政大学法学系教授的渡边浩先生，另一位是原任法政大学教授、现任岛根县立大学副校长的饭田泰三先生。他们在各自领域都是独当一面的重要学者，在日本政治思想研究领域享有盛誉。他们也都为老师的著作集和讲义录的编辑做出了重要贡献。笔者在与他们聊天时谈到最近在丸山文库的研究人员帮助下找到英国政治哲学家伯林致丸山的几封书信, 以及最近去牛津大学参加伯林研讨会的情况。渡边浩先生告诉我，伯林七十年代末访日时曾在东京大学法学系做过演讲，他也去听过，不过伯林语速很快，很难听懂。据说伯林的英语连以英语为母语的人都不容易听懂，外国人听不懂当然不奇怪。丸山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去牛津进修时听过伯林的课，从此成为好友。伯林在七十年代访日时，丸山热情接待，跟他的另一位好友、大评论家加藤周一一起陪同伯林游览东京的浅草等名胜。据丸山说，一路上伯林滔滔不绝，跟他和加藤大谈赫尔德、反犹太主义的心理等等，让有日本知识界三大侃爷之称的丸山自愧弗如。伯林回去后写了封情感真挚的信回忆在日本的访问，信中充满对日本的赞美。笔者已将这些书信的复印件寄给伯林著作的编辑亨利•哈蒂，预计将收入伯林书信集第四卷中，在不久的将来可以和读者见面。

        笔者虽然不是个参加很多学会的热心人，不过一年一度跟同行聚会，海阔天空一番，的确是很有意思的体验。既可以刺激自己的思考，也可以了解一下日本的学界精英关心的问题，说得上获益匪浅。

(本文作者系东京大学特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