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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伟《奇石》漫谈:反射中国媒体“扒粪时代”
美国记者彼得·海斯勒
主题:如何用故事进入真实——一个美国记者笔下瞬息万变的中国与世界
时间:2014年6月15日19:00
地点:北京爱琴海购物中心三层单向空间
嘉宾:止庵(著名学者、作家,文学评论家)、梁鸿(著名作家,文学博士)、陆晖(著名媒体人,凤凰网原创内容总监)
自《寻路中国》在中国内地出版后,美国记者彼得·海斯勒(中文名:何伟)越来越受到关注,他的《江城》、新书《奇石》都引起了很多人的讨论。上周日在北京,关于《奇石》的活动请来了止庵、梁鸿、陆晖三个分属不同行业的人,从不同的视角来聊聊何伟、聊聊他的这本新书,以及新闻写作。
《奇石》中的那种感觉淡了
《奇石:来自东西方的报道》延续了彼得·海斯勒一贯的新闻报道式写法,客观地讲述了他在中国、埃及、美国等地经历的24个故事。
最先发言的止庵说他非常喜欢这本书,“我最喜欢的是作者的态度,可以用两句话来概括,就是关心而不迷茫,冷眼旁观而不高高在上。”何伟无论是在写中国,还是在写美国、埃及或者其他地方,都秉持这样的态度,“这个可以说在西方是很久远的传统,我们可以想到,比如写小说的格林、毛姆,他们都是用正眼的态度看世界。在中国的作品里面,无论是小说还是虚构作品、非虚构作品,都比较少见这样的态度。”其次,止庵觉得何伟在书中始终对真实或者本质的东西有一种洞彻的观察,“这跟他的那种态度有关系。”
梁鸿曾写过《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等书,也都是非常好的非虚构类作品。她最近在写一本关于晚清时期的中国的书,“外国人看中国的视角非常大、非常宽,不管是传教士也罢,富人也罢,还是官员也罢,他们都在看中国。当然也包括之前的,比如罗素,很多外国哲学家、思想家都在看中国。你会发现,关于中国这个形象是一个特别大的概念。罗素说中国是静止的国度,是一个没有主观精神的国度,它的象形文字就代表中国是一个停滞几千年思维的国度。我当时觉得这样的哲学家竟然认为我们的汉字是精神停止的象征,怎么可能这样说我们呢!但是后来我发现,很多西方的哲学家研究中国精神的生成,罗素就认为中国这样沉静的性格恰恰使得中国免于很多的灾难,并且使得汉族文化能够包容一切,当然换句话说可能把所有都淹没掉了。”这样一个关于中国的概念,就是这个庞大的帝国进入世界之前或者之初给世人的一个印象。不仅外国人,中国人自己也有一个前视野,“我们这个视野可能也是受到很多影响的,包括鲁迅写《故乡》之前,在日本他也看到写的中国人的气质,这个对他影响非常大,那里面谈到中国人的性格,包括面子,包括各种各样自我的一种概念性的界定。”
过了这么多年后,再看何伟的《寻路中国》和《江城》,梁鸿觉得他是一个“不概念”的作家,“他很细致的,从中国内部看中国生活,来看中国的气质”。她特别喜欢《江城》,“《江城》是他比较早的一个文本,比较新鲜,比较粗糙,但是那样一种新鲜,这个国度又远又近,他爱这个国度,希望了解这个国度的每一个表情,比如他去饭店跟老板说话、聊天,观察老板的一举一动,是特别爱的人,他没有把西方前视野带到文本里面,反倒是一个非常坦诚、新鲜的人。他希望了解,虽然他不知道怎么爱,但是他希望去爱。”
“但是这本《奇石》比《寻路中国》中的那种感觉要淡。”梁鸿最近一直在看这本《奇石》。“这本书比较庞杂,不光是中国,还写到埃及,包括写和平队——他是以和平队的队员身份来到中国,然后去做支教工作。他对和平队的本身也进行非常大的反思,这种交叉的视野非常有意思,他总是把自己内部精神的生成和起源进行解剖。当然他也写到美国这样一个激进体系,怎么样来弄钱,分析得非常好。”
“当然我也有一点想法。我在看第一篇《野味》和《奇石》的时候,觉得他有简化的倾向,有一点他不爱中国人了。我看完之后觉得,难道中国人这么不好,他不爱我们了吗?《江城》那种爱多么新鲜、多么赤诚啊?”梁鸿说这是他读《奇石》的一点见解,她强烈推荐大家读《江城》,觉得何伟这三本书呈现了外国人在中国游走的情感变化。
陆晖作为媒体人,从新闻写作的视角谈了他对于何伟几部作品的理解。“何伟对于我们中国的记者来说,应该算是一个比较羡慕的对象,说得夸张一点算是偶像级的一个人物。我们记者首先羡慕的是他的这种状态,很自由又很充实,还很宽裕。这样一种状态,对于记者来说很不容易,他可以自由地游走在中国广大的土地上,而且很重要的一点是他的稿费非常高。我记得以前有一个段子讨论,21世纪初的时候,他给《纽约客》写稿,一个字稿费是一到两美元,相当于一个字是我们的8-16元人民币。他写一个字就可以吃一碗面,写一个句话就可以吃一顿大餐,写一个自然段,一周的生活就差不多有着落了,他一年写上两三篇就不愁了。对于中国的记者而言,我们很少有人能够做到他这样的状态。”
陆晖说他也非常喜欢何伟,“他之前的三部曲《江城》、《寻路中国》、《甲骨文》——我买的是台湾版的,这三本书我最喜欢的就是《甲骨文》,但是这本书没法在大陆出的,这也跟我们现实非常一致,最好的东西往往你都见不着。好在《奇石》这本书把里面的一些内容摘过来,把一些相对来说没那么敏感的内容摘过来放到这本书里面,所以我看到这本书的时候又重温我当时看《甲骨文》的感动,我觉得非常好。”
但《奇石》又与何伟之前的几本书有一些不同。“其实他在《纽约客》写的很多作品更像是新闻作品,《江城》、《甲骨文》和《寻路中国》都是他在这些新闻作品的基础上扩展然后才写成的书。《奇石》里面的文章更多地保留他作为新闻作品的那种状态,为什么有的地方感觉到比较简明或者明快,我明显感觉到那是因为编辑加工的原因,这本书不光是何伟本人的东西,还能看到《纽约客》的编辑的一些功力。”
陆晖觉得,何伟最初写《江城》时,文本还是很粗糙的,但是后来越来越纯熟、越来越精致,这都是跟编辑磨合的结果。当然这让他的写作更加职业化,但也失掉了初心。不过,他还是很羡慕,何伟至今还能对他的写作保持非常热爱的状态,“这在中国的媒体人中间很难见到,也是我们非常羡慕,甚至有一点仰望他的地方。”
新新闻写作与特稿
随后,嘉宾们讨论到何伟这些作品在体裁上该如何分类。出版社在宣传何伟的作品时,总是说它们是非虚构文学。止庵认为,《奇石》不应该称为“非虚构文学”,而应该叫做“新新闻写作”,但是又跟美国1960年代兴起的新新闻写作不一样。他提到,非虚构写作和新新闻写作是两个东西,但是可以归到一个大类里面。1960年代,美国出现新新闻写作,主要是因为肯尼迪遇刺对美国人震动非常大,他们发现现实中发生的事情比想象的要戏剧性得多。“何伟这本书如果仔细看,全是他自己所见、所感。他没有脱离他自己去写任何事情,他没见到的就不写;他也没写过他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写那个人在想什么。所以,我觉得这本书就是《纽约客》的一个基本传统,就是写自己经历的故事,这个跟美国1960年代非虚构的写法有差异的,他是一个很克制的非虚构文学,基本是在真实而不是在想象的层面上写的。”
陆晖说:“中国新闻界对何伟没有成书之前的稿件,相对长一点的、比较有意思的稿件,有一个专业的术语叫做‘特稿’。特稿是与调查报道、日常消息、通讯这样一些文体相对应的。在中国做特稿,现在已经出现了,也不少,但是整体来说还处于比较初级的阶段,还在发育生长的阶段。”这个过程,陆晖也算经历过。2001年他刚进入新闻界的时候,做记者、编辑的每人手头有一本必备的教材,就是《普利策新闻奖特稿卷》那本书,“我们看到大量跟国内新闻报道完全不一样的报道题材,当时有一种感觉,就像打开了天窗。”而那时候中国报纸上的灾难报道或者罪犯杀人的报道,文体还比较僵化,“现在来看特别没有故事化写作的模式,比较呆板的告诉你信息。”什么时候在中国媒体上写出像普利策特稿奖那样的作品,是陆晖一直的梦想,“而且当下新闻界有一些作品已经接近了。”
“但是从另外一方面来说,我又感觉离这个梦想变得越来越远。”因为陆晖觉得像《奇石》中那样的题材,何伟那样的采访,难度不高,“在我们看来,这个新闻太简单了、太容易了。我们部门的记者如果说他要写这样一个题材,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不要写,因为这个不值得一写。”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何伟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写这么一个在别人看来毫无意义、毫无价值的题材,能够写出趣味来。“这就是中国当下新闻的环境和美国的环境的极大区别,这个区别就是我们现在整体媒体的业态还在别人一百年前那个时代。当时美国有一个时代叫做‘扒粪时代’,中国现在就处于‘扒粪时代’的状态。我们今天最重要的是把信息报出来,把一个内幕、黑幕报出来,至于你用什么文学性的手法去包装它,那个不重要,那是第二位的。首先要把核心,也就是我们做新闻强调的猛料,爆出来。在国内爆料做得最好的是胡舒立团队,但是在写作上他们写得太差了。胡舒立也跟我谈过这个事,她也很苦恼,但是没办法,因为美国过了‘扒粪时代’,又过了二三十年代所谓的客观新闻主义的时代,那个时代的新闻专业主义讲究的是绝对的客观,就是记者不在稿件中有任何自己的观点或者任何的倾向性,所以平衡报道,一定要采访正方的、反方的观点,而且给他们同等的字数来报道描述。”
之后,美国便出现了新新闻主义——陆晖继续了止庵的话题。“基本观点就是认为新闻不应该是客观的,或者说不应该是纯客观的,这种所谓的纯客观只是一种伪客观。因为你作为记者本身,作为一个人,去选材的时候决定写什么、不写什么,已经有了主观倾向性。你在写作过程中用这个采访内容、不用那个采访内容,用这个题材、不用那个题材,都有倾向性。”在新新闻主义理论的影响下,美国出现了大量的非虚构写作,“后来我们所说的‘特稿’,只是这个潮流中的一部分,当然是比较重要的一个部分。从那时候开始,美国掀起了到现在为止还有的大量写普通人的生活。比如普利策特稿里面提到写一个大脑手术,完全文学化的方式来描述这个手术。有大量的写作题材都是写普通的人在生活中遭遇了磨难的故事,他们怎么样跟疾病或者困难、灾难做斗争,然后人性得到升华。”这样的新闻写作,是陆晖那代新闻人的共同理想。“比如当时《南方周末》做了一个特稿专题版,当时的团队有李海鹏、张杰等,他们有好几个人到了今天的《人物》杂志,这个特稿版也出了很多很好的作品,比如有一篇是写亚洲举重冠军,退役后来生活很凄惨的事情。这个版支撑了三四年时间支撑不下去了,被取消掉。我自己在《南方都市报》,当时有一个部门叫深度新闻部,希望把我们以前所说的揭黑的新闻做得高端一点、故事一点,当时每天强调故事化的写作,也取得了相当多的成效,有很多好的作品。后来我离开《南方都市报》,这方面基本也没有写了。”
“我们现在中国媒体的状态还属于爆料的时代。”陆晖说道。因此,何伟那样的写作无法获得发展空间。一方面,不可能给记者很多的时间去写,或者写这样一篇报道给他带来很高的物质价值——稿费。当然稿费还不是最重要的,现在已经有很多媒体开始尝试用高稿酬去获得好作品。另一方面,写这样一篇报道的影响力远不如写一个强奸案、马家爵杀人案,或者贪官腐败、包养情妇的故事,这些可能花半个月、一个月就可以做出来所谓的独家,而在这个过程中写作已经是最不被看重的部分,“最看重的首先是能够获取信息、线索,第二看中的是能够找到我想要采访的人,最重要的人,他愿意跟我说,我能够想办法打动他,让他开口,至于他说什么都可以,最后才是我怎么样把这个稿子写好。我只要如实地把采访的东西记录下来就是非常好的稿件,这就是中国当代的一个情况。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况?因为我们现在的料太多,料太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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