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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 | 清流汪惠仁,老艺术家在西康路35号
品读
清流汪惠仁
文 | 鲍尔吉·原野
汪惠仁,也可以写作汪徽人,他是安徽人。家在大别山东麓的潜山市。
潜山市隶属安庆。我没有去过潜山,至今认识的潜山人只有两位:一位是汪惠仁,另一位是黄梅戏的著名演员韩再芬。
有一年,我们几个人跟韩老师一起聊天,听她三言两语,就把她的演员身份忘掉了。韩再芬温和,亲切,诚恳,轻声慢语。你把她看作是山中兰草或者月光下的竹子并无不可。那一次聚会散场后我们几个人纷纷疑惑——韩再芬,那么大的艺术家为什么这么谦虚呢?人们觉得她的谦虚很不对,与许多演员格格不入。我在心里回放了一下韩再芬席间的谈话。她谈到戏曲的深厚,家乡山水的恩泽,句句流露膜拜之意。这样的人怎么会不谦虚呢?人的品格与故乡山水一定有相合之处。
说到潜山,你不要往潜水或潜伏上面想,古时这里是皖国首都,皖字出在这里。这个字如今挂在安徽省所有的机动车牌照上风驰电掣。汪惠仁的家乡不仅是古皖国的首都,那里还流淌着皖河,一皖到底,江南的气脉保留在此处。潜山还出过一位大学者余英时,他是一位文化大家。
与汪惠仁相处愉快。他的聪明、谦让、博学让人感到江南风物的清朗和煦,有恰好的分寸感。你感觉这个人的心胸如同一座山顶上的亭子,四柱题古来今往的楹联(各种书体)。山风在亭子里穿行毫无障碍。在亭子边上不费力就听到泉水的低语。这种样子与江南山水并无二致,“吾欲仁,斯仁至矣”。
我以为中国文化其中一脉得自山水,不像人们说的那么深奥。几百年来,特别是这几年来中国传统文化被渲染得深不可测,仿佛它是外星人的密码。事实上,亲近山水更容易走进中国传统文化。孔子,庄子,苏轼,古诗十九首,以及中国的书法、园林、戏曲莫不如此。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一个有文化的人会自然而然呈现一种样貌——他来自某处山水或他就是某处山水的一部分,面貌鲜明。惠仁即如此。
众所周知,汪惠仁是一位很好的书法家。他的字笔墨传承兼备,毛病是他太爱写字。他把他所经历的人生、所见到的风景都和字放在一起联想,站在字里看世界。这就不好办了,他不断在墨池里遨游,没完没了。人们常说是非,好恶,得失,这是人们对人对事作出判断的依据。汪惠仁看事物爱用米芾、王铎、蔡襄、苏轼、山谷、怀素来衡量。我不懂这里面是一些什么标准,但一定也可以衡量美丑、取舍、浓淡。这也是一种世界观。但此观如高等数学,听说是听说过,但理解不了,趴你耳边讲也是白讲。惠仁于此不改其乐。
惠仁说话轻声慢语,好像怕打扰到他身后鸟笼里入睡的小鸟。韩再芬说话也是轻声慢语。他们相信道理或者常识与声音的大小没什么联系。也许潜山市人民政府发布过公告,号召全市人民用轻声慢语来表达对汉语的爱惜。
惠仁幽默。我曾说他那双大眼睛是安徽省诞生的两双大眼睛之一。之二是出生在芜湖的赵薇的双眼。汪惠仁的眼睛能看出人间、书间、山水间许许多多的幽默。这种幽默是意趣与生机,是活着可取之处。在真正的幽默家眼里,所有的装腔作势都愚不可及。幽默的人崇尚自然,而自然界从来没生长过装腔作势的东西。读中国书——你如果会读的话——能读出很多幽默,也就是生活态度。自然界的植物柔软、坚韧,在风中作舞。动其所动,静其所静,一切显得很自然。所以我们见到那些自然而然的人,自然领会他的自然来自自然,被人称为幽默,很可爱,像汪惠仁与韩再芬一样。
假如我们要授予汪惠仁一枚奖章,商议一下他哪些成绩需要被褒奖。结论是他的精妙书法、幽默和大眼睛都不必发放奖章。有一点,他一定应该得到一枚奖章。那就是他让《散文》月刊在几十年的光阴中保持着中国文脉当中的清和宁静,这实在是一个很大的贡献。
自上世纪90年代伊始,人们的生活都发生着急剧和巨大的变化,如今人们看到任何变化都不觉得奇怪了。同时人们看到许多很好的东西丢失了,永不再来。比如四合院、方言和古老的手艺。这种激荡的洪流对文学的冲击最大,包括对文体、对文风、对语言的践踏。粗暴的虚伪的语言四处横行。坏语言横行自有横行的道理,人们仍然想看到如今中国文脉的清流在否?那是一幅清风明月的言说方式,是低回的、咏叹的,浴乎沂、咏而归的言说方式,用汉字一字一字把它写下来。这一份表达在世界上独一无二,比四合院更宝贵,它表达了中国人那份安静的爱美的心。这一派风气只在《散文》月刊里看得见,几十年来一贯如此,如今仍然是这样。所以,我们要把这枚尊贵的奖章隆重地别在汪惠仁的胸前并向他致敬。
本文作者:
鲍尔吉·原野,蒙古族,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作品集100多部,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中国好书奖、人民文学奖、百花文学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电影《烈火英雄》原著作者。作品收入大、中、小学语文课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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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艺术家在西康路35号
汪兄惠仁印象记
文 | 徐晨亮
多年以后,汪兄惠仁因为常在微信朋友圈里自嘲,稳稳立住了“老艺术家”的人设。而这并不是多么令我惊讶的事。
2003年夏末,我走进西康路35号百花文艺出版社。办完报到手续,被领去各科室“认门”,转完七八两层,又来到孤悬于四层的《散文》编辑部,正是在那里,我初次见到汪兄。因为已被未来同事们的热情与好奇搞得有些手足无措,那天只记住他有一双过分炯炯有神的眼睛。其实对于彼时的我,社里所有中年男性编辑都有同一张面孔,额头上隐隐一行小字:这便是你十年之后的样子。
待覆盖在“单位”这个陌生词语上面的薄纱被慢慢揭开,我终于也学着其他同事的样子,在汪兄面前笑嘻嘻地喊上一声“主席”。“汪主席”这个称呼的来历,我听过几种版本,重点在于,种种传说与轶事让他的面目在我心中清晰起来。他身材并不高大,却精悍有力,据说还有一手弹指飞牌的绝技;说话慢条斯理,又常吐精辟之语,有时一句善意的挖苦,会令对方愣上半天才醒过味儿来;更为耀眼的则是他的才华,几乎得到全社上下赞佩,我至今记得老编辑谈起“小汪”时那“百花后继有人”的欣慰神情;与才华伴生的自然还有性情中的棱角,不过我到社也晚,见识的更多是他随和的一面;至于他精擅的棋道与书法,我彻底是门外汉,无从置喙,不过倒是目睹过他在牌场上的风采。那几年同事们常在午休或下班后凑成牌局打“双抠”,每逢汪兄上阵,常有荡气回肠的战役。他最喜欢在对手势如破竹、己方形势危殆之时,通过精妙设计的杀招一举翻盘。这番场景甚至被他写进了《散文》杂志的卷首语中:“某日大雪,牌局至尾声,似乎大势已定,但隐约还存在变数……中有一人,素谙吟咏,踱至窗前,叹曰:唯兼顾实惠与牌型之美者胜算大,此要妙能领会者几人欤!”
说到汪兄自2004年接任《散文》执行主编起每月为杂志撰写的卷首语,我曾亲耳听闻许多文坛师友的赞叹。每一篇不过四五百字,出入于文心与世相之间,或直指要害,或曲径通幽,或即物起兴,非兼备才学识者不能为之。但这些文字又并非以作家或批评家个体角色发声,一以贯之的主线从文学编辑的本位出发,邀约读者与作者共同探察文学“意义系统”的内部格局与外在延展。其中固然有一个面目鲜明的“我”,但已与所服务的杂志融为一体。汪兄曾如此形容《散文》这份杂志的趣味,“不深情,难触细微,浅尝不知其味;无省察,即无跳脱,混沌何来理趣”。“深情”与“省察”,其实也是对他个人性情的最好描述。这一点,我进入《小说月报》,特别是2014年接任执行主编之后,才有更深的体认。
很多人熟悉百花都是从《小说月报》与《散文》开始,同样创刊于1980年的这两份杂志个性又略有差异。据说百花前辈编辑首先谋划的是创办一本专门的散文杂志,后因经营上的考虑,决定同时再创办一本读者范围更广的小说杂志。孕育期不同的定位,烙印于两本杂志的基因之中,左右着她们后来的道路。套用《一代宗师》里那个著名的说法,《小说月报》扮演着百花的“里子”,而《散文》才是百花的“面子”。文学界的友人曾用散淡、高远、包容、温暖等美好的词汇形容《散文》。而我印象最深的则是散文家王陆的《我产卵》一文,作者自况为“侏儒鳄”,把《散文》比拟为树影阴凉处能找到湿沙的所在,往下深挖一尺半,温度正好,于是“每年有这么一两次爬到这里来产卵”。为人与文学的相遇提供庇护与助力,《小说月报》《散文》两刊的理念其实又在更深处相通,或者说,是从不同路径寻求“实惠与牌型之美”的平衡。
汪兄家乡在安徽潜山,因在南开求学来到天津。南开中文系有一批学养深厚,却声名不彰于外的名师,祝晓风先生曾将他们形容为“岩穴之士”——从汪兄身上便能看到这一脉传统与《散文》杂志“独立风标,随世而运”之性格的印迹。曾偶然听他的旧友提到,当年他也曾有“青年艺术家”狂放激烈的一面,但我在西康路35号认识的汪兄,虽不过三十出头,已然经历过岁月的淬炼,更像一位神光内敛、有所不为的“狷者”。然而2010年后百花接连更换五六任社长,一时竟有风雨飘摇之感。原本可以继续有所不为的汪兄,却以过人之大勇选择有所担当。2018年我离开百花之后,曾有机缘与他长谈数次。其间他有不少勉励之语,让我铭感于内。谈及自己担任出版社总编辑,兼任《小说月报》《散文》两刊主编后的重担,他却依然一派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朋友圈晒过亲手为家人烹制的晚餐后,丝毫不着相地写下一句:既已做饭,何妨再洗碗耳。
汪兄生于上世纪70年代初,年长我九岁。十八年来我得到他许多教诲与熏染,于情于理都应称一声“老师”。不过我还是喜欢“兄长”这个称谓。一位良师能指引方向和路径,而一位兄长,则会用他自己修行的步履,提示我们去思考、去想象,十年后的自己应该成为什么样子,还可能成为什么样子。
本文作者:
徐晨亮,1979年生于天津,毕业于清华大学中文系。现任《当代》杂志副主编。曾任《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执行主编。
原标题:《品读 | 鲍尔吉·原野:清流汪惠仁 / 徐晨亮:老艺术家在西康路35号——汪兄惠仁印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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