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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武昆乱不挡 91岁国学名家吴小如去世

澎湃记者 许荻晔 潘妤
2014-05-13 08:3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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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月11日晚8点,当原北大历史系主任周一良之子周启锐赶到学者吴小如位于中关园小区的家中时,91岁的老人靠在沙发椅上,看起来仍是平时看书的模样,但半个小时前,他已停止了呼吸。

        作为学者,吴小如被称为“文武昆乱不挡”(编者注:京剧界说法,指京剧演员戏路宽广、才能全面,文戏、武戏、昆曲、乱弹都擅长)的全才:书法艺术已臻一流;戏曲史研究则与刘曾复、朱家溍并称“三贤”;诗词造诣令他在今年3月还获得了《诗刊》“子曰”诗人奖;至于他对学界流弊的谠言,早已越出书斋,进入公共领域,乃至被不喜者称为“学术警察”;在北大任教期间,他被称为中文系的万金油,哪个讲堂都可以上;而他学术的重心,还是在古典文学领域:已出版的近二十种著述,主要是古代诗文与戏曲小说研究。

        一

        吴小如祖籍安徽泾县,1922年9月8日生于哈尔滨,原名吴同宝,父亲是获著名书法家启功“三百年来无此大作手”赞誉的书法家吴玉如。1935年,吴玉如回母校南开大学任教,举家由京迁津。

        吴小如幼承庭训,能诗善书。抗战爆发后,吴小如辍学一年,后入天津工商学院商科会计财政系,之后在天津几所中学任教。抗战结束后,吴小如考入燕京大学文学院,但感其“洋味太浓、官气太重”,不到一学期后坚持退学。后考入复校的清华中文系三年级插班生,受教于陈寅恪。时为陈助教的王永信曾表示,吴小如当时的论文,陈寅恪给了最高分,且私下对其评价极高。

        但吴小如在清华只待了一年,之后即转入北大中文系重读三年级,当时清华中文系主任朱自清先生为之叹息:“好不容易招了个好学生,可惜转学了。”究其原因,因彼时吴小如已婚育,家累繁重,而清华位于西郊,出入不便,无“副业”可寻。沈从文便建议他转学到位于市区的北大,“城里就有办法想了。”转学之后,沈从文即将自己主编的《华北日报》文学副刊交给这名年轻人负责。

        游走名校之间,除了上述大师,吴小如还受业于俞平伯、废名、游国恩、章士钊、梁漱溟、魏建功、顾随等学者。本科毕业后吴小如先后在津沽大学、燕京大学任教,1952年全国院系调整,吴小如并入北大,除中国文学史外,还开设过中国小说史、中国戏曲史、中国诗歌史、古典诗词、散文等课程。上世纪五十年代,北大中文系中流传有“讲课最生动的吴小如”之说。特别是讲中国戏曲史时,讲到动情处,吴先生可清唱以示范。

        私淑吴小如的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研究员刘宁介绍,即便在古典文学领域,吴先生的研究也以通达广博闻名:“讲文学史,他可以从《诗经》讲到梁启超;研究诗文,从先秦贯通于明清与近代,对戏曲小说也有深入的发掘。在学术日趋专门化的今天,这样的学术格局已经越来越成为空谷足音。”

        1960年代以来,吴小如为北大中文系注释并统稿、定稿《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和《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至今仍为美国一些大学的古汉语必修教材,其主编的《中国文化史纲要》则是“北京大学优秀教材”。浓缩其学养识见的《读书丛札》不仅为周祖谟、吴组缃、林庚等前辈学者称道,新近去世的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夏志清还曾主张“凡教中文的老师应该人手一册”。而其另一力作《吴小如戏曲文录》,则被启功称作“真千秋之作”。

        二

        1980年,因林庚、吴组缃的联名推荐,吴小如终于由讲师直接晋升教授。不久,在周一良、邓广铭先生的联合推荐下,吴小如进入历史系工作。在《周一良自传》中,这位北大历史系主任认为自己任内主要做了两件事,一是促成考古专业独立成系,二是将吴小如留在北大:“我们觉得吴先生博闻强记,讲授中国文学史各段均胜任愉快,堪为青年教员的好老师……我们说服校系两级有关负责人而留住了吴先生。”

        周启锐表示,早期吴小如在中文系任讲师时,带四个助教,其中之一是后来写出《中国古代文学史》的袁行霈,上两三百人的大课。到历史系后也希望有机会多给学生开课,但他这个心愿并未实现:开课不多且学生寥寥。北大青年学者孟繁之介绍,吴小如当时在历史系开的中国戏曲史没几个学生去上,独有个日本留学生非常感兴趣。当时金克木慨叹道:“现在让日本人把你的东西学去,过几十年,让我们的学生从日本再学回来。”

        “这未尝不是一种机会,”周启锐说,“虽然对他来说可能也是一种遗憾,学校占用的时间少了,属于自己的时间就多了,他可以更充裕地发展自己的兴趣爱好,这也是他在今天为人所知的原因。”

        吴小如的爱好有三:诗词、戏曲与书法。作为古典文学专家,吴小如的作诗填词的功夫自不待言。而在戏曲方面,他三四岁听唱片,五六岁看戏,十多岁就开始写剧评,十五六岁开始拜师学戏。“文革”前,吴小如每周必看京戏,一生看过一千五百多场,玩票学过四五十出戏。成果则是近百万字的《吴小如戏曲文录》和《京剧老生流派综说》,金克木称之“绝学”,启功先生则称此书“内行不能为,学者不屑为,亦不能为”,“如评诺贝尔奖于文学域中,非兹篇其谁属”。

        书法则有其家学渊源。值得一提的是,与治学上讲究实学基础一样,书法上吴小如也强调基本功。《已老莫谈艺》中他提到:“当年我学习写毛笔字,根据父师辈的教导,首先要求的不是写字,而是文化素养,即要求写字的人多读书阅世,写出字来能脱俗,有‘书卷气’。然后从横平竖直入手,讲究基本功,必须临帖,不许胡来。也就是说,既要学‘书’(习字),就得有‘法’(规范)。”而对于当下书法界,他亦曾讥刺:“尝谓今之所谓书法家,有一批人只是为写字而写字。甚或有的人专门为追名逐利而跻身于书法之林。他们一不读书,二不‘识’字,尤其近年来世风丕变,有人竟连前代碑帖都不屑临摹研读,一提笔便想自成流派,自我作古,且动辄自封为‘书法家’。”

        如对“书法家”的批评那样,吴小如臧否人物、针砭时风的文章常见于报端,这也与他治学风格一脉相承。面对的哪怕是好友恩师或者名人泰斗,吴小如亦敢直指问题:萧乾把“美国胜利唱片公司”写成“法国百代公司”,他去信更正;好友周汝昌论文中提及皇帝“登基”,吴小如致电正告学者不应从俗,仍应作“登极”。大众传媒的误读别字,吴小如总是去信纠正,对于“学术警察”的批评,吴小如说:“现在不是‘学术警察’太多,而是太少。电视、电台、报纸都是反映文化的窗口,人家看你国家的文化好坏都看这些窗口,结果这些窗口漏洞百出、乱七八糟。”

        三

        直到1991年退休,吴小如也没有评上博导。但自认门生、慕名求教的学生络绎不绝。刘宁的父亲是1951级的北大中文系学生,她则于1987年入学,两代人都拜于吴师门下,“这种师生情谊一直没有中断。我在学术道路上遇到问题,吴先生总是不遗余力帮助我。”乃至北大之外,都有不少学生受到吴小如的教益。曾有一位四川绵阳师范学校的学生,想做《北史》研究,苦于本地资源匮乏,写信给吴小如,请求获得相关资料。吴小如不仅帮他查阅了相关资料,还写了热情洋溢的回信。

        2012年,《吴小如讲杜诗》出版,但此书因缘,却是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副教授谷曙光被安排开设杜诗专题课,谷向吴小如问计,吴小如道:“我总算对杜诗还有兴趣,你去给学生开杜诗专题课,我还不放心。这样吧,我先给你系统讲一遍,你再去给学生讲,这就保险了,叫做‘现趸现卖’。”

        因此从2009年大年初五开始,87岁的吴小如在家中给古曙光、刘宁等学生讲杜诗,每周一次先后15次,选讲杜诗八十余首。在《古典诗词丛札》中,吴小如自述道:“我本人无论分析作品或写赏析文章,一直给自己立下几条规矩,一曰通训诂,二曰明典故,三曰察背景,四曰考身世,最后归结到揆情度理这一总的原则,由它来统摄以上四点。”亲聆吴小如讲杜诗,刘宁对上述规矩深有体会。

        坎坷的经历并不止于学术。2008年吴小如去清华园拜访何兆武,吴小如抱怨道:“北大平时把我忘了,没有这么一号人,更谈不上什么福利。我老伴病了快三十年,蓝旗营的房子也买不起,根本没人管。”

        吴小如早婚,老妻多病,生活负担很重。居室简陋,吴夫人和保姆各据一卧室,年近九十的吴小如在书房搭一个行军床。吴夫人在世时常年卧病,80多岁的吴小如需要躬身照料,如接待访客在书房聊天,夫人召唤亦需随传随到。就在讲完杜诗不久,吴小如突患脑梗,身体一落千丈。去世之前,他只能进食流食已经一年多了,今年3月他获得《诗刊》颁奖,身体原因不能到场,现场播放了录制的视频,当时他已经瘦得脱形,但说话得体,思路清爽,不改当年。

        吴小如去世前一天下午,周启锐还前去探望,当时一切表现都正常。吴小如突然离世后,周启锐反复思考这个知识分子的一生:“如果早十几二十年出生,以吴先生的天分,他的学术成就会更高,作品会更多更厚重;而现在的吴小如作为一个戏曲史家、书法家等的公众所知,所依靠的恰是他在1950年代以前学到的‘杂学’基础。这是一个复杂时代下的知识分子命运。”

附:媒体人翁思再忆吴小如京剧研究造诣

        资深媒体人、京剧学者翁思再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就结识了吴小如,近30年的交往使两人保持着深厚的感情。翁思再告诉早报记者,吴小如晚年一直身体状况不佳,子女们都不在身边,夫人离世后更觉孤单。但他也并不希望朋友们多去看望他,因为不想让人看到他病后的模样。

        翁思再回忆说,自己最早知道吴小如是在1980年代一本学术期刊《学林漫录》上,当时吴小如在这本刊物上连载了几期《京剧老生流派综说》,从京剧老生老三派一直讲到四大须生,让人耳目一新。“吴小如用了学院派的文科治学方法,而且分析研究得十分到位,可以说以前对老生艺术的研究从未像他这么系统,他对于整个京剧学的学科有着创造性的贡献。”

        也因为吴小如的文章,翁思再得以知晓一代京剧研究大师刘曾复,并成为他的学生。翁思再来到北大找到吴小如求教。吴小如把他推荐给了刘曾复。翁思再担任新民晚报驻北京站站长期间,常向两位大师问学,并一起票戏。

        此后20多年里,吴小如和翁思再始终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和交流,经常书信往来,吴小如也因为身为记者的翁思再的牵线搭桥,经常给新民晚报和文汇报撰稿。“他在艺术上具有很高的评判力,这也使得我们有很高的艺术眼光去做一些事情。”翁思再说,吴小如的学术研究涉猎很广,明清小说、古典散文、诗歌和外国文学翻译等均有很深造诣,由于家学渊源,他还是一位书法家。

        在翁思再看来,吴小如对京剧学研究是一位开创性的人物,在他这样的后生晚辈看来,都是“心中仰望的高山”。一来吴小如把文科治学的方法,系统地引进京剧学研究。二来他是俞平伯的学生,因此也把考据学的很多方法运用于戏曲研究。翁思再回忆说,吴小如非常重视细节问题,经常会写文章指出别人的不准确之处,“虽然我们是多年的忘年交,有一年看我一篇文章后,他在文汇读书周报上特地指出我的漏洞和失误,他这种严肃的学术态度令我印象深刻,也是对我的一种爱护。小如先生精于考据,避免了戏曲研究中很多以讹传讹的问题。

        除了一些学术论文,吴小如生平还写过很多关于京剧现状的评论,以及对自己看戏经历的回忆。和齐如山等人不同,吴小如对京剧的治学完全出于兴趣,加上他对京剧黄金时代有着非常深刻全面的了解,因此他的文章现在看来有着极其珍贵的史料价值。除此之外,吴小如还开创了京剧唱片学的先河,他生平收集了大量京剧老唱片,并在前人基础上做了修订、梳理和研究,在京剧唱片研究领域可谓独领风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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