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专栏：“我和你困觉”

        这是鲁迅《阿Q正传》里最感人的场景，读过的人都忘不了。阿Q一瞬间甚得古法，用了一个经典的委婉语“困觉”向吴妈求欢。以“困觉”暗喻“性交”，是各大文明体普遍的修辞习惯，至少有上千年的历史。阿Q用得妙，言简意赅，恰到好处。即便此刻文豪鲁迅亲临赵太爷家厨房，一同跪下，他也不会有更好的措辞。

        推敲起来，这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世比方不算天衣无缝。“困觉”平和、安静、养生，性交激烈、忙碌、伤身。用困觉比喻性交，就像用和平比喻战争，用柿油比喻五毛，用杜鲁门比喻老西门，用牛鞭比喻党鞭，难称得体。

        性交是个热门话题，困觉睡眠是个冷门话题——起码文化人很少聊到没有性交不做春梦的睡眠。鲁迅没有想到——阿Q更不会想到，时至今日，离性而立，不再为性交遮羞的睡眠在欧美已经成了堂堂正正的新学，借刘擎的话说，“正在进入文化研究的视野”。

        从头说起，先要讲一下法国基佬福柯。在他之前，西方人文学科持身严正，选题考究，祭祀只供三牲，野鸡不入太牢。福柯以野狐禅说法，把传统菜单以外各种光怪陆离的题目带入历史文化研究。他写过两本别开生面的历史书：《癫狂史》和《性史》。从此以后，百味皆成正菜，杂拌就是主食。现在我们能看到：《餐饮史》《无聊史》《手淫史》《乳房史》《谈话史》《阳具史》《高兴史》《笑史》《脏话史》《名气史》《悲伤史》《品味史》……终于轮到了睡眠。

        研究睡眠有两条进路。一是大思路，全局纵横，把睡眠研究和现代文明批判绑在一起。西左雅好此道。欧美的左翼学者说，睡眠是最具人性的自然行为，工业文明和后工业文明管制、压抑、摧残乃至企图最终消灭人类的睡眠。中世纪以上，人类睡眠上膺天命下接地气，日出而起，日入而卧，起卧应和自然。人类学调查揭示各民族都有郑重其事的睡眠风俗。古代西方将睡眠分为“沉睡”和“晨睡”两个部分。“晨睡”是从“沉睡”到苏醒的过渡期，可以安排各种活动，有晨祷，有占梦，有做爱——起床炮胜过起床号。中国古人讲究一天多觉，正觉叫“眠”，垂目坐寐叫“睡”。

        工业文明扫荡一切睡眠风俗，制定统一、“科学”的普世睡眠标准。十九世纪出现了“八小时睡眠足够论”，立刻风行全世界。有意思的是，人造白昼——电灯几乎同时开始侵占夜晚。时至今日，“足够”的时间已经减到七小时、六小时、五小时。各国军事部门研究抗睡药，打造无眠无休的超级英雄，这已是公开的秘密。

        英国的拉拉女作家简奈特•温特森模仿《1984》写过一篇《消失》。在她的反面乌托邦里：“所有的招募广告都要求求职者不用睡觉。睡眠肮脏、污秽、浪费、耻辱。公共场合一律禁止睡觉，在公园长凳上打个盹处五十英镑罚金。你可以在自己家里睡觉，但根据法律床垫内必须内制个人闹钟。如果床检时发现你的闹钟坏了，还要罚你五十磅。处罚累计三次，你将被剥夺一年的睡眠。”

        西左的理论向来孤芳自赏脱离群众。但这一次，如果他们用“睡眠”当作斗争纲领，一定能组织起空前庞大的统一战线。他们的口号应该是：全世界的瞌睡虫，联合起来！你们失去的只是闹钟和MORNING CALL，你们得到的将是美梦、晨勃和自然醒！

        睡眠学除了大思路还有小理论。小理论研究的是当下睡眠的社会学、心理学和政治学。

        举个例子，当年吴妈拒绝了阿Q困觉的请求。不过她要是知道阿Q后来名气这么大，《阿Q正传》成了世界名著，她说不定会同意合欢，也让自己在名著里多占点篇幅。

        云雨过后，两人同被而卧。这时候，睡眠小理论的学问就能派上用场。这些学问研究的正是性生活以外的床上活动。

        假定两个人真的困了，都想分床睡个好觉，又怕急忙下床扫了对方的兴致，不好意思先开口。研究证明，阿Q此刻如果主动、得体地建议各自回家、微信联系，并让吴妈欣然接受，他将取得两人关系中的支配地位。这是合睡关系中的政治学、权力学。

        还有一种可能，两人商定共度良宵，相伴入睡。以心理学的立场看，这种无性的同床极其可怕，是双方赤裸裸的相互人格测试，直截了当，没有退路，不留一点转圜的余地。这种人格测试甚至不用任何语言。阿Q内心浪漫，在土地庙睡觉也要搂个板凳，是温柔的“抱抱”族——需要和爱人依偎而睡，小孤孀吴妈却是个自起自了的女汉子，孤单党——睡眠需要不受打扰的自我空间，一张床上两个人的睡姿将如何协调？他们的亲密关系很可能就毁在这一夜的体位冲突上。研究证明，很多以性事不谐为理由分手的怨偶，真正不谐的却是性事以外的睡眠关系。即便在床上，性也算不上生活的主旋律，困觉才是硬道理。